自從有了機器的概念,機器人就被視為一種被人類制造、期望控制、卻最終脫韁的強大力量的象征,像一塊鏡面,照見人類的欲望與脆弱。它是科幻小說、影視創作中一個無法被取代的母題,將人類心中對真實與虛幻、自由與生存意義等的思考置于強光之下,一次次經受著赤裸而殘酷的拷問。
作為機器人誕生與崛起的親歷者與見證者,或許剝離科幻的魅影,我們應該了解真實的機器黎明在發生著些什么。一個公認的現狀是,在人力成本高漲的背景下,機器替代人正在成為一個必然趨勢,人們對機器人的多樣化需求日益膨脹;而另一方面,即便被賦予了“人”字,包括人工智能在內的許多技術仍有待突破,機器人的發展現狀與那些瑰麗的想象還存在不小的距離。
但這并不影響人才、資源和資本向此匯集。我們采訪了四位“機器人爸爸”,試圖了解這些造“人”者的故事如何開始,又如何在曲折中演繹,他們如何填寫未來,又是否真的埋下了某種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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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富翁的沖動
2008年10月的一天,日本高新技術博覽會,一名普通的中國參會者踏入了人頭攢動的會場,這位剛剛度過32歲生日的年輕企業家不會知道,他很快將感受到一次大的沖擊,而這個沖擊帶來的連鎖反應將讓他在未來的五年里散盡半億身家,又支撐著他在深淵觸底反彈,在之后的又五年里一躍而起,成為一家估值50億美金的“獨角獸”企業的掌門人。
這個年輕人名叫周劍,后來的優必選創始人兼CEO。
在那之前,周劍的人生一路順風順水。在南京林業大學自動化專業讀書期間,他拿到首屆德國邁克威力最高獎學金,次年加入德國實木機械生產商邁克威力,四年后升任中國區經理。之后他辭職創業,一方面自主開發了一套掃描檢測系統,用于建筑材料的色彩識別,另一方面又拿下國外多家公司機械生產線的代理權。憑著對商機的敏銳把握,他的財富迅速積累。
但在博覽會上,一個展品的出現卻讓這位自認為“眼界比較好”的中國商人備受震撼。這個展品就是由日本本田公司研發的仿人機器人ASIMO。
“我記得最清楚的一個動作,就是機器人往后退,搖著頭走。我就覺得這樣一個機器人好酷?!钡沁@款ASIMO機器人當時并不對外出售,國內更是無從覓跡。一直對新事物很感興趣的周劍覺得這是一個市場空白,只要成本能降下來,一旦量產,就一定會有人買單。
周劍的信心很足,“我當時的公司動不動一個生產線就是幾個億,甚至十個億,在對機器人的理解程度比較低的情況下,我覺得這么大的生產線,自動化系統都能解決,做這么一個小的(肯定沒問題)?!敝軇χ耙恢弊龅氖荰O B的生意,在他看來,機器人涉及自動化、硬件、軟件、控制系統,既符合他的大學專業,又能圓他做一款讓更多人使用的TO C產品的夢?!昂翢o疑問,當時是有一部分沖動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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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優必選創始人兼CEO周劍(左)和泰國副總理頌吉與機器人克魯澤 (Cruzr)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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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國內的風險投資尚未嶄露頭角,周劍決定自掏腰包為這個讓他重燃興奮的創業想法買單?!爱敃r自信心非常非常高,覺得花個大幾百萬,我一定能做出來人形機器人,讓它商業化量產,就這么簡單?!彼谏钲谀仙降南愀劾砉ご髮W產學研大樓租了間辦公室,“做了挺好的裝修”,拉了十幾個人,就開干了。
綜合網絡信息,ASIMO高130cm、重48公斤,一臺的造價可能在300到400萬美金之間,租賃價格高達100萬人民幣/月。但要做一款TO C的產品,周劍覺得必須把價格降到幾千人民幣,商業化才有可能。
他們遇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伺服舵機(注:機器人的運動得益于運動控制系統,而其中最核心的部件就是舵機,可以粗略地理解為機器人的“關節”)。要集成好一個機器人,保證關節運動,繞不過伺服舵機。當時周劍的第一反應是去海外購買,但因為產量不大,日韓廠商一兩百美金一個的報價根本砍不下來,同時也存在產品適配問題。他們轉而回國尋覓,但走訪了幾家深圳和東莞的舵機廠,發現大多數國內廠商都是依照國外提供的圖紙做簡單的生產制造,對里面的技術并不了解,而且不是機器人專用舵機,根本沒法用。
周劍意識到,想繼續做機器人,只有自己研發伺服舵機一條路。于是他把日本、韓國、瑞士的伺服舵機一一買回拆開研究,從結構、ID設計、電子設計到齒輪設計,一步一步做。
沒想到一做就是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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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工作,晚上創業
就在周劍因心動而沖動的那年,山東大學機械工程學院大二學生劉培超剛剛拿下了濟南南二環區域的中國移動校園代理。次年,輔修了管理學院雙學位的他,帶隊將自己在課余時間申請的專利發明商業化,并因此獲得了2009年“挑戰杯”山東省大學生創業計劃競賽特等獎。
1986年出生的劉培超在日照的一個商人家庭長大,家里做小商品貿易,“可能是耳濡目染吧,我自己就一直想做企業,但我想也不能做太low(低端)的,就一直在尋找創業機會?!?/p>
雖然學的是機械工程,但劉培超從本科到研究生畢業,接觸了許多應用領域。他的本科畢業設計是從結構到氣動控制部署一臺工程類挖掘機;碩士階段隨導師研究的領域是腦電波檢測的應用;研三期間,提前完成畢業論文的他來到中科院蘇州生物醫學工程技術研究所,參與研究腦部手術中的腦機接口。
因為之前的研究經歷,一直對人機共存頗感興趣的劉培超畢業后來到深圳一家做醫療器械的小微企業承擔研發工作,他用了八個月時間,獨立完成了一臺試劑自動化檢測設備從立項、研發、到生產、銷售的全過程。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他意識到了一個巨大的市場機遇?!拔野l現其實很多的單機設備都只有一個功能,特別是在醫療上,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做一個手臂,能把所有功能全部覆蓋在一起,一個實驗室只需要一臺設備?!痹谒壑?,相比傳統的大型工業機械臂,他想做的是一款能輔助人們生活場景的輕量級機械臂,“更智能、更有感知”。
2014年10月,劉培超開始召集團隊籌劃他腦海中“新一代”機械臂的研發?!鞍滋斓臅r間用來做公司的項目,晚上8點到凌晨二三點做機械臂?!弊畛?,團隊有六個人,全部來自劉培超在山大的同學和中科院的前同事,包括他在內,大家都是兼職。他在深圳租了一間小公寓,不到20平米的客廳就是公司的辦公室。除了大學期間兼職和做生意賺來的近20萬,他跟同學借了十多萬,攢了大概30萬元作為啟動資金。
按照劉培超的計劃,研發本不應該是件難事,他給自己定的期限是兩個月。沒想到困難遠比想象的大,那年春節他第一次沒有回家過年,幾個人去了家KTV,點了啤酒和漢堡,度過了創業的第一個年關??缤昴旰蟮膸讉€月,劉培超交接完之前的項目,便辭職全力撲在了機械臂上。
最初,劉培超只有一個大體的構想,對于機械臂的具體形態和功能并不明確。為此,他和團隊前期找了二十多個潛在用戶進行溝通,包括工廠老板,大學實驗室學生,還有國外創客。多番調研讓他明確了一點,這些潛在的應用場景都對機械臂的精度提出了很高的要求?!疤詫毶嫌幸恍┠P?,就像玩具一樣,精度特別差,幾百塊錢買回來做不了任何事情。所以就感覺如果能做到具有大型機械臂的性能,但是把它做小,應該可以幫我們做很多事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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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24日,日本千葉,全球移動寬帶論壇上展示的優必選公司的Alpha機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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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盯上桌面級小型機械臂市場的人不止劉培超,“那時候壓力還是蠻大的,國內有三四個團隊在做,美國還有兩三個團隊在做?!眲⑴喑X得這種不約而同背后是由于當時智能硬件行業崛起,創業團隊都在尋找痛點,謀求創業機會。根據前瞻產業研究院的統計數據,2012年中國智能硬件的市場規模僅13億美元,2013年為33億美元,2014年則直線飆升到108億美元,那一年小米手環銷售破百萬,蘋果推出Apple Watch,2014年也因此被公認為“智能硬件的元年”。
那時,雖然國內興起過一輪模仿海外眾籌網站KickStarter、Indiegogo的創業潮,但最后大多因“水土不服”而變質,許多國內硬件創業者還是選擇“出海眾籌”。在小型機械臂概念下,國內較早出發眾籌的是一款名叫uArm的產品,創始團隊大多來自當時還在做“DIY創意機器人”的Makeblock,這款“出于興趣”的內部小項目,在2014年1月上線Kickstarter后,迅速達成了25萬美金的眾籌額,“成為當時眾籌金額最高的中國項目”。
當時uArm的精度水平是厘米級,而同樣決定去KickStarter開拓市場的劉培超給自己定下的目標則是0.2毫米。這意味著整個產品定義和技術方案完全不一樣。但他很確定,如果推出的第一款產品不能贏得用戶的青睞,以后就很難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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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疆科技創始人兼CEO劉培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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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于大型機械臂,小型機械臂的難點在于成本控制,而壓低成本又容易造成精度和穩定性的缺憾,所以需要大量的技術迭代來補償。相比uArm眾籌的預售價格是229美元起,折合人民幣約千元;只求不虧本的劉培超給Dobot定下的預售價是399美元起,折合人民幣三千多元?!拔耶敃r也在想,唉,市場會不會遇到障礙,這中間沒有任何因素來保障(結果),就很忐忑?!痹诒娀I上線前,他甚至一度考慮如果結果太差,就把賬上的30萬全投進去,“其實當時也是心里沒底?!?/p>
根據后來的官方消息,上線KickStarter 45天后,“可以畫、寫、移動、抓握東西,還能3D打印物品和食品”的Dobot共獲得來自全球的一千多名支持者,眾籌額達到62萬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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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機器換人”
正當劉培超心情忐忑地直面第一次市場考驗時,兩千多公里以外的北京,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潮汕年輕人發現自己似乎站在了人生的岔路口。
從西安交大畢業后,黃瑜清一直就職于北京某中型電子制造企業。不同于劉培超親身闖入了智能硬件的風潮,在做產品線管理的黃瑜清眼中,2014年卻是另一番風景。
那年,定位還是“本地生活服務平臺”的美團剛從百團大戰中浴血稱王,全年交易額突破460億元,較2013年增長180%以上,市場份額占比超過60%;同年1月,隨著滴滴迎來騰訊投資1億美金的巨額彈藥,之前一年相繼接入支付寶和微信支付的快的、滴滴旋即開啟了一場近乎瘋狂的“紅包大戰”,這場持續五個月左右的近身廝殺,雙方總共燒掉了20億元,也燒出了一個新的市場,補貼最高的時候,據雙方公開數據,滴滴和快的的日單數均超過500萬單。
新經濟的迅速崛起猶如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著曾經被工廠框住的勞動力?!拔覀冇幸粋€三四百人的工廠,但從2014年前后開始,人力成本增長非???,在制造成本里面的占比從8%左右漲到20%以上。很多的年輕人流失了,他們更愿意去美團滴滴那里,賺錢會比在工廠快,而且更自由。一些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有經驗的工程師,他們也流向了滴滴美團,結果就導致了產品質量的大幅波動,大規模的產品召回?!惫緝炔坑谑敲壬恕皺C器換人”的想法。
在某種程度上,這似乎也是行業生存發展的必然,“比如我們以前做的化學分析設備需要人去上下料,其實有一些樣品是有一定危險的,這些事本來也不應該人去做?!钡斔麄儗κ忻嫔系臋C器人產品做了一番調研后就發現,要么太貴,要么價格便宜但是性能指標完全滿足不了電子制造業的生產要求。
其實,在黃瑜清看來,無論是電子制造還是分析設備自動化,背后對機器制造的功能需求是落在同一區間的,即從價格上,一臺機器的價格應該跟一個工人半年到一年的工資總額相當;從性能指標上,它又不需要像汽車制造業里運用的大型機械臂一樣舉起發動機之類的重物,或者實現非常高的運動精度,于是他將目標定在做一款“致力于為中小制造業企業提供高性能且輕量易用的協作機器人”。
2016年,黃瑜清決定自己組隊出來創業,成立鎂伽機器人。創始團隊的三個人在他看來很互補。86年的黃瑜清年紀最輕,跟劉培超一樣出生在商人家庭,“一直想自己做點事情”,因為在三人中最早提出想法,加上性格中“有一點樂觀主義和理想主義”,而被推舉為CEO,把握方向,凝聚團隊;CPO(首席產品官)張琰“喜歡且擅長鉆研產品和技術”;CMO喬志新“非常有韌性,很能擔當大事”。
但即便創始團隊全部擁有8年以上的研發管理經驗,低估研發難度的坑,黃瑜清他們也同樣掉進去了。
“我們一開始是想從市面上找現成的標準品過來,趕快攢一個樣機推向市場,然后去找風險投資?!蹦菚r候,鎂伽對標的產品是丹麥的優傲UR機器人(UR3/UR5)。在“讓員工安全地與機器人一起近距離工作”的理念下,2015年新推出的UR3“自重僅11公斤,可負重3公斤,所有腕關節均可360度旋轉”,被譽為那時“全球最靈活輕便的臺式機器人”。但創業伊始,黃瑜清他們沒錢支付單機16萬元的售價,為了分析競品,他們只能找資料、跑展會,或者聯系客戶去現場看。
很快,他們就發現之前規劃的道路走不通。黃瑜清記得很清楚,當時他去參加2016年12月份在北京舉辦的工博會,現場他就看到了至少十家和UR長得一樣只是顏色不同的模仿品,買回來拆開就發現,這些產品內部從電機、減速機到控制器,幾乎所有東西都是標準品,成本非常高,沒有自己的底層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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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2月4日,天津,一家餐廳的機器人服務員為客人送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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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瑜清意識到如果要走集成組裝的路線,比拼的其實是技術之外的供應鏈和客戶關系,但這些并不是這支初創團隊的強項?!拔覀冎荒芡耆珨P棄那條路,轉從最底層的地方做起?!眻F隊迅速扭頭,開始了零部件的自主研發之路。
正是這個決定,讓團隊在接下來的十幾個月里渡過了漫長的艱難期。雖然早就開始見投資人找融資,但因為一直在做底層技術,沒有成型的產品,“很多人要么看不懂,要么不敢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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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掉最后一輛寶馬
周劍辦公室對面的書柜上,靠墻站立著一個高三四十厘米的高達機器人模型。這個在訪客看來毫不顯眼的位置,周劍從辦公桌后稍稍抬頭,透過玻璃門,便能與之遙遙相望。
這款誕生于1979年的日本經典動畫形象曾經是包括周劍在內的許多70后童年里熱血硬派的象征。 “那個高達就是在香港理工大學產學研大樓辦公時開的模具,當時花了我們幾百萬,開出來一堆廢鐵?!?
早期,周劍在團隊內部充當“產品經理”,主要工作就是定義產品?!盀槭裁磿龈哌_這些?就是因為我當時不知道這個機器人應該是一個什么外形,我們現在的Alpha機器人應該是個什么模樣?”說這話時,周劍開始翻手機,希望將八九年前“很多很有意思”的回憶重新拽回現實。
“我們做了很多當時覺得很酷的東西,高達外面還有盔甲,自由度會受限。后來發現無論從IP的授權,還是當時舵機的性能,其實完全不支撐這些東西?!彼l出“嘖”的感嘆聲,“我們走了很多彎路,很多錢浪費在庫存上?!?/span>
2010年,周劍迎來了CTO熊友軍的加入,熊是華中科大機器人遙操作技術及控制專業博士,從上海來深圳前,有多年機器人行業研發和管理經驗。他的加入讓周劍在技術研發上開始有了章法?!半m然很難,遇到很多坑,但是我們總歸能想到一些方法或者有信心來解決,最關鍵的還是資金層面的問題?!?/span>
為了給團隊研究技術,周劍搬回來許多大大小小的機器人,為了試驗產品,像高達這樣斥資百萬的模具也開出好幾個。那段漫長的摸索時期被他概括為“純屬瞎嘗試”,學費昂貴到“有些絕望”。正是2010年那年,周劍開始賣房。
“后來每桶水我都要算價格,是20塊還是22塊,都要算賬?!鞭k公室也被遷到深圳龍崗,沒舍得花錢做硬裝,只有簡單的軟裝。當時有員工住在深圳南山,不愿意去龍崗上班提出離職,他也只解釋說新辦公樓可以一半做辦公室,一半做生產線,公司是為了方便生產才過去,而不是因為實在沒錢了。除了財務和助理,周劍沒把資金緊張的狀況傳達給團隊其他人,“我從來沒有斷過員工的一次工資,每一階段都靠自己賣房賣車頂住了?!?/span>
隨財務壓力而來的是誤解。根據去年8月播出的電視訪談欄目《波士堂》中周劍的自述,賣第二套房時,母親覺得有問題,但父親還能理解;而到2012年賣第三套房的時候,他沒跟家里說,考慮了一晚直接就把房子交給了中介,因為著急要錢,原本市場價能賣到1500萬的房子,最終1250萬就成交了。
“房子都賣了,我爸媽也不是做這個的,他哪里理解你這麻煩,以為我在干其他什么事情。我還有一個同學就問我是不是在賭博。前期還好,別人問你在做什么,插科打諢能應付得了。到后面,他們覺得我做了幾年沒做出什么名堂來,就開始不太理解了?!痹俸髞?,周劍開始借錢,跟親戚、朋友、同學都開過口,“連家里的親戚也不太明白,你以前挺有錢,為什么還借錢?別人總覺得我在做什么不好的事情?!?/span>
為此,他還跟之前的生意伙伴產生了“很大的矛盾”。他想從上海的工廠調現金流來貼補機器人,但合伙人覺得利潤分紅可以給,現金流不能外調?!懊總€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思考問題,沒什么對錯?!焙髞?,周劍選擇把原有公司的股份賣掉,只留很少的一部分,能拿來的錢都盡可能投入到造機器人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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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7月4日,江蘇蘇州,一家幼兒園利用人形機器人協助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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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期《波士堂》中,周劍回憶道,賣房子的錢也花光后,他只剩下最后一輛寶馬車,決定賣掉的那晚,他在深圳白石洲一個紅綠燈路口等待左轉,突然聽到電臺里響起《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眼淚一下就掉下來了?!拔乙膊恢栏l說,因為我這次不敢跟我爸媽說,不敢跟我身邊的同事說,也沒有股東可以說,我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了,就這么多年都沒有了,員工的工資發不出來,五年的努力全部白費了?!?/span>
事后,他用“騎虎難下”形容當時毫無退路的狀態,“如果讓我一上來就all in,我可能會打退堂鼓,但是我其實之前沒想那么多,是一步一步一步陷入這個泥沼的,但是你不堅持,就前功盡棄了?!?/span>
那個階段的周劍常處于“重度焦慮”之中,“我覺得我還是樂觀的人,如果不是,可能就會選擇其他的方式去面對,不是經常說有些創業者會吃抗抑郁藥么,這個的確有可能發生?!蹦菚r候起,周劍開始養成了晚上思考問題的習慣,只要平躺在床上,腦袋就像放電影一樣一刻不停,幾個小時都睡不著,至今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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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鏈最底端”
創業的第一年,劉培超也哭了。
那時,在研發中有個關于機械臂控制系統的技術難點久攻不下,他們問了很多教授,又去專業論壇上交流,始終無法突破,而當時競爭對手恰好放出消息說投了很多錢在做的產品已經開始賣了,劉培超壓力驟增?!拔艺驹跇窍?,眼淚嘩嘩地就出來了,覺得很多問題都解決不了,也不是用錢能解決的?!钡搅说诙?,面對同樣關注到競品消息的團隊,劉培超則鼓勵大家樂觀對待,“好好做,我們還是有機會?!?
“我是這樣想的,之前看過一句話,‘自己選擇的路,跪著也要走下去’,印象中對自己激勵蠻大的。但當你真正走上創業這條路,你會發現你每天都在跪著走?!?/span>
在艱苦的研發階段,舉目之處都是壓力,“自己速度太慢啊,市場出現了競品啊,競品賣得特別好或者特別不好,都是壓力;完了之后,成本控制不下來??;如果要做一些高大上的東西,就會面臨很大的技術問題,解決不了就無法完成,又不能做一個低成本的山寨去打一通?!?
雖然在第一次眾籌時,Dobot取得了“超出預期”的成績,但是,團隊很快跌入了下一個深坑——量產。
為了找到合適的工廠生產第一批產品,那段時間劉培超幾乎天天跑工廠談價格,最初在深圳本地生產的想法因為價格遠高于預估而落空,他轉而去東莞,挨家挨戶跑了十幾家,最終敲定了一家,“價格低就要多付出一些,我們基本就是趴在那里,跟他們一起搞?!钡降诙慨a,這依然是個“蠻痛苦”的過程,直到今年劉培超才剛剛實現產能和質量的穩定。
這幾乎是所有硬件公司面臨的難題?!扒捌诖蠹易龅亩际切庐a品,量小,找不到特別專業的工廠代工,能找到的小工廠又沒有能力,整個工藝需要迭代,前期你也沒有經驗,所以就要一起摸索?!?/span>
周劍把這種狀態形容為“食物鏈最底端”。最初為了去參展,他需要先生產幾百臺,“都是一兩百臺地下單,但真的是沒人理我們,誰知道你在做什么?還碰到給了錢,人家不給貨。那個時候,你沒有任何的聲量體量去跟別人談,延遲交貨也沒辦法,我們也沒有錢找律師打官司?!?/span>
和劉培超、周劍一樣,黃瑜清同樣交了不少學費。
“我們爬過最大的一個坑就是在供應鏈管理上?!币驗樵缙阪V伽還沒有專業的供應鏈負責人,研發人員需要的樣品和部件都是自己去淘寶網上買,所以經常買到假貨。直到2017年6月,前無人機創業公司零度智控的采購總監柴改蓮加入,開始幫鎂伽從零搭建供應鏈體系;那年8月,同樣來自于無人機公司臻迪的前供應鏈總監于春濤出任供應鏈副總裁,鎂伽才開始尋求與專業大廠的合作。
即便有了經驗豐富的大廠合作,要實現批量生產,磨合期間的坑依然是一個連一個?!拔易鲆粋€東西,做一百個,跟做一萬個,是完全不同的。在量產的時候一定會暴露出很多問題,一臺生產出來,所有指標都測試通過了,但我很難保證后面的一百臺都能過?!边@中間,既可能暴露出產品設計上的原生問題,也可能是供應商在零部件上沒能做到統一,“對公司的運營流程和結構都提出了很大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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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回路轉
就在周劍賣掉第三套房子急著周轉的那年初,團隊花了五年時間終于“差不多把伺服舵機做成型了”。周劍“稍微有了點信心”,在2012年3月31日那天成立了優必選公司。同年,高39.8厘米、重1.5千克、內置16個伺服舵機,可通過軟件對機器人自定義行走、踢腿、跳舞等動作的Alpha 1樣機終于站到了周劍面前,但“比較迷?!钡臓顟B仍未擺脫。
雖然按照藍圖,讓Alpha 1量產是公司的首要任務,但為了給公司賺一點現金流,周劍也帶著團隊的一小撥人嘗試開發其他產品,比如智能掃地機器人、智能安防機器人、智能移動空氣凈化機器人等等。但這些并沒有獲得商業上的成功,“你做產品沒有all in的話,其實是不太可能做出好產品?!?/p>
尋找風投成了唯一的選擇。雖然早些時候,周劍接觸過投資人,但那時候能看懂伺服舵機技術應用的人并不多,機器人的商業化場景也不明晰。根據《波士堂》上周劍的講述,直到2013年年底,他手上只剩下三千多塊錢了,在一個朋友的建議下,他參加了深圳高交會的一場風投路演,短短幾分鐘的路演扭轉了周劍和優必選的命運。
正是通過當時參會投資人的介紹,在之后某投資機構的投委會上,周劍遇到了他后來的天使投資人——比亞迪董事、深圳正軒投資有限公司董事長夏佐全。
事后,根據夏佐全回憶,當時一身T恤短褲的周劍梳著背頭,也沒有商業計劃書,就是講創業故事、展示Alpha 1。周劍傾盡家財的創業讓同樣做企業出身的夏佐全很感慨,“當時我和他一樣,也想不清楚這個產品到底能干嘛,但是直覺告訴我,他把一個核心的技術做到成本很低,一定會找到一種方式進入我們的生活?!蹦谴瓮段瘯?,夏佐全幾乎是“脅迫”投委會做出了投資400萬的決策,并個人追投了400萬。
“400萬很好了,半套房子。如果再沒有那個錢,一兩個月基本就完了?!蹦昧说谝还P投資后,周劍召集了一兩個人組建起銷售團隊,開始頻繁地參加全國各地的展會,接觸意向客戶,定位為“教育娛樂機器人”的Alpha 1開始有了一些銷量,“當時高交會現場我們也賣,每成交一臺他們就告訴我一聲,一天賣七八臺,那時候覺得挺牛的?!?/p>
2014年下半年,周劍又從其他幾家科技公司挖來幾名有海外銷售背景的專業銷售,優必選的產品開始出現海外展會上。在周劍看來,那時候無論是ASIMO,還是NAO,一是價格貴,二是沒有形成正式銷售,只有優必選一家是做消費級人形機器人并實現量產銷售的,“這點是我們比較厲害的地方,所以走到哪里,不管賣不賣得動,至少別人愿意嘗試跟我們合作?!?/p>
同時期,周劍開始規劃Jimu機器人。Jimu的前身是運用到自主研發伺服舵機的Delta百變積木機器人,拼接部件用的是鈑金件,配備螺絲刀等工具。但周劍意識到既然要面向青少年市場,最好能改成一款類似樂高組件的機器人,不需要任何工具就可以組裝。很快,可以“創意搭建、邏輯編程”的Jimu 機器人就問世了。
“在龍崗后期拿到啟明創投的A輪,其實Jimu機器人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們覺得這個創意很棒?!?015年初,優必選獲得啟明創投1000萬美元A輪融資,估值達到1億美元。
這款創造性的產品還幫優必選贏得了一個重要的國際伙伴——蘋果?!霸诿绹囊粋€展會上,蘋果看到了我們Jimu產品的雛形,正好符合他們當時在提的STEAM教育的理念?!?016年7月開始,Jimu機器人的MeeBot系列和Animal Add-On套件系列在部分Apple Store零售店獨家發售。蘋果之后,優必選又陸續和亞馬遜、迪士尼建立起合作。2016年,周劍又拿到了由鼎暉資本領投的B輪1億美元融資,估值達到10億美元。
2016年春晚前,央視找到優必選,提出需要540臺Alpha 1S機器人參與表演,為孫楠演唱《沖向巔峰》伴舞。這場演出被周劍認為是一個契機,自此,優必選開始成為央視的???。隨著產品系列的豐富和全球網點的增加,優必選產品系列每個月的銷售額開始迅速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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鎂伽機器人創始人兼CEO黃瑜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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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過頭來看,所有的彎路最終還是可以學到很多東西的,所有東西有壞的一面,就有好的一面?!敝軇τX得自己很幸運,沒有在折騰中完全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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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G>TO B>TO C ?
黃瑜清也覺得自己很幸運,去年一度屢碰釘子的事情,竟然在今年年初因為一項政策的出臺而柳暗花明。
去年,供應鏈副總裁到位后,鎂伽開始推進量產計劃,當時他們列了一個清單,上面既有包括比亞迪、欣旺達這樣的國內工廠,也有偉創力這樣的國際500強?!耙婚_始我們沒覺得能跟偉創力達成合作,他的客戶都是像微軟、惠普這樣的,我們是一家創業公司,又沒有量?!蹦昵皫追佑|,對方的態度都“非常冷淡”。
轉折點發生在今年年初,“十九大前后,國家提出要把人工智能提升為國家戰略,偉創力的態度很快就轉變了,等到十九大之后再去跟他們談就容易了很多。在交流的過程中,他們也很積極主動,達成了合作之后,他們也拿出了極大的誠意,給我們的報價非常非常的低?!秉S瑜清一方面感嘆偉創力的執行力,一方面也感慨國家政策的強大背書。
無論是做人形機器人的周劍、做協助機械臂的劉培超和黃瑜清,還是更多面向不同場景的機器人創業者,他們大多有一個TO C的夢,希望自己的產品在未來能真正走入家庭,能提供像人一樣的陪伴和服務,但目前,在大眾消費領域普及程度不足的情況下,許多人依然會質疑機器人的創業現狀,這些疑慮背后的關鍵詞可能是“玩具”、“炫技噱頭”、“營銷手段”……
2017年5月,《界面》一則名為《開業不到三個月 中國首家智能機器人餐廳就拆掉了所有的機器人》的新聞就講到,由于運營思路調整和盈利困難等原因,號稱全國首家的智能機器人主題餐廳近日拆除了店內的取餐機器人,恢復為一家普通餐廳。根據此前的資料,之前餐廳里有一個雙臂機器人用于取餐配送,一個單臂機器人用于取送飲品,閑暇時候還會為客人表演扇子舞,相比餐廳的盈利狀況,機器人的維護成本昂貴是其被關停的主要原因?!督缑妗芬昧藱C器人供應商和餐廳負責人的觀點稱,“目前國內的服務業機器人主要還是噱頭?!?/p>
“噱頭確實存在,”黃瑜清舉例有人用機器人做調酒,“做成開放式場景,裝修非常fancy,但是調出來的雞尾酒并不好喝,如果只是停留在吸引眼球上,這個生意是沒辦法做大的?!痹谒磥?,以機器人進入智能零售場景為例,目前一定是借鑒機柜式更為靠譜,既能把機器人的技術融合進去,又能解決標準化快速交付的問題。
噱頭之外,備受質疑的還有實用程度,這似乎是全球機器人公司都面臨的質疑。曾被軟銀孫正義寄予厚望的人形服務機器人Pepper,在2016年就曾被彭博社評為“雞肋”,報道稱,“日本北部的一家度假酒店買了三臺機器人,期待Pepper迎接客人,并介紹店內設施。結果相反,機器人被降級到供孩子娛樂的平板電腦?!?/p>
因此,在一些觀察者眼中,即便行業看似火熱,但更多的還是一種 TO G(government,政府)>TO B (business,商業)>TO C (customer,消費者)的狀態。
周劍認為,這種狀態背后是“技術階段的問題”?!皬默F階段來看,無論是TO B還是TO C,機器人需要突破的技術難題真的很多,語言交互、機器視覺、導航等等,一言難盡?!彼X得,整個產業環境還處于弱人工智能和弱集成化的階段,機器人的工作還達不到大規模TO C的階段。
“我一直在公司內部強調,TO C 永遠是優必選最重要的市場,我們也在做一些生態布局。但這不代表我們現在不做TOB的生意。受限于技術發展階段,B 端市場會是機器人產業的戰略性入口。未來三到五年內,TO B 的應用仍會是重要支撐?!?/span>周劍預計,今年B端業務將在優必選的全球業務營收中占比40%。
根據優必選的機器人家族圖譜,在C端目前銷量最大的是Alpha系列和Jimu系列機器人,而在B端,目前擔起重任的則是在去年8月世界機器人大會上正式發布并宣布量產的“智能云平臺商用服務機器人”Cruzr。根據網上的相關報道,Cruzr已被廣泛應用于“交通、零售、展覽、銀行、汽車4S店等”,擔任“迎賓接待”“推銷員”“安防監控員”等角色,被貼上的標簽是“助力傳統產業改造升級”以及“助力智能新零售”。
不同于一些行業“先行者”面臨的“資不抵債”的被動局面(注:軟銀旗下開發和銷售Pepper的軟銀機器人控股公司從2014到2016連續三個財年虧損)。據優必選官方公開信息,2014年其銷售總額為200萬元,2015年為5000萬元, 2018年預計銷售額將超過20億元(注:由于優必選正在做財務審計,其2016、2017銷售數據暫未透露)。
在有多年海外投資經驗的海銀資本創始合伙人王煜全看來,雖然中國的許多硬件企業往往最初未必具備國際范圍內最領先的科技,但是任何領先科技都需要量產才能占據市場,國外許多項目會因為制造能力等因素導致落地能力差,這恰恰給了中國企業發展的契機,許多成功的公司走的都是先打開市場,然后加強科研投入、提升科技實力的路線。
除此之外,售價昂貴、機器人產品未成系列、未有適應不同階段和市場的產品分擔持續增長的研發成本也導致了ASIMO等商業化能力孱弱。而這可能正是推升曾經的中國“學徒”優必選在今年5月完成8.2億美元C輪融資后登頂“全球估值最高的AI創企”寶座的重要原因。
優必選C輪投資人、松禾資本董事總經理馮華非常認同周劍在2016年提出的“COO養CTO”策略(用COO賺來的錢供給CTO研發),他認為這背后蘊藏的一系列商業邏輯是優必選得以從眾多機器人創業公司中脫穎而出的關鍵。
在馮華看來,優必選的產品邏輯很明確,跟騰訊合作是為了“找大平臺流量入口”,做商用服務機器人Cruzr,“一臺幾萬元的價格既可以沖銷售額,又可以借此積累大量的政府企業關系”,“通過推服務機器人會比別的平臺容易很多,這樣服務、工業跟商業相結合,走得會更穩一點。公司目標是遠大的,但你要賺錢去養自己,不能光靠投資人?!?/p>
如今,雖然優必選在跨界合作以及拓寬邊界上有了更多可能性,但周劍決策的原則很簡單,“優必選現在做產品有兩個特點,一個是在目前弱人工智能、弱集成化的階段能夠形成一點點剛需的,一個是一定要有技術積累的。我們也知道做什么產品容易賺錢,比如說做掃地機,但我們不會去做了,因為那個對我們的技術積累沒有什么幫助,也就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做的新零售Cruzr機器人,包括今年要發布的安防、巡檢機器人等,其實都有很多的技術比如導航、語音交互、機器視覺在里面。我可以在不同場景下不斷地迭代和優化?!?/p>
按照優必選官方資料,優必選正在致力于構建一個“硬件+軟件+服務+內容”的智能機器人生態圈。王煜全認為生態的提法背后是優必選在硬件之外,必須謀求“軟實力”的考慮,“發展到后期,你會發現核心競爭力往往不單體現在硬件上?!彼{圖之外,如何讓人們在好奇之余能真正受用其服務,為商家帶來營銷外的多元效益,如何通過賣出去的貨打通生態,迅速迭代產品、技術和服務,形成持續購買力鞏固生態,為硬件賦予更多想象,依然是外界對優必選的期待。
在馮華看來,優必選如今超高估值的背后還是投資人在賭一個未來,“優必選有沒有可能成為又一個大疆(注:大疆在國際消費級無人機市場,占據65%以上的市場份額)”,“不同于大型工業機器人已經形成寡頭局面,優必選做TO C的業務,還是有一個可能性的,不然這么高的估值,誰下得了手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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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器人與人:“一扇門關上了,但十扇門正在打開”
然而,市場之外,不容忽視的是,與一些機器人因用工難應運而生對應的,是另一部分始終憂慮的人們對機器替代人而喪失工作機會的恐懼。李瑞和團隊的工作成果,似乎就是在替代一項人們習以為常的工作。
2016年,從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畢業一年后,李瑞開始研發聚焦三到五公里內的短途配送機器人“Robby”。即將在8月正式上路的Robby第二代,主體部分是一個中小型冰柜大小的箱子,箱子下面的六個輪子全輪驅動。據其官網介紹,Robby二代可以爬坡(坡度40度以內)和路沿,并能在陰雨、暴曬等不同天氣狀態下運行,滿電情況下可以行駛超過20英里(約合32公里),能最大承載體積70多升、體重40公斤左右的貨物,并且可以根據不同場景和需求實現硬件上的定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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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途配送機器人Robby一代在好萊塢上路測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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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李瑞介紹,其一代產品已經累計行駛超過上萬公里,測試地點包括好萊塢、舊金山、硅谷的山景城、帕羅奧圖、洛杉磯等多個城市。目前,Robby一代已與日雜O2O投遞公司Instacart以及知名外賣公司DoorDash、Postmates等合作完成了幾千單短途派送,覆蓋超市日用品、生鮮、包裹等品類。
李瑞的老家是河南鶴壁,自小他就對數學、理工類的東西感興趣,從新加坡南洋理工電子工程專業畢業后,他做了一年研究學者,之后赴MIT念博士,研究領域包括計算機視覺、機器學習、機器人,在那里他遇到了如今的創業合伙人、Robby CTO Dheera Venkatraman,后者博士期間的研究領域主要為激光雷達和3D影像重建,曾多次參加機器人大賽。
Robby創立的2016年,正值硅谷的無人駕駛創業熱潮,不同于許多相同技術背景的朋友選擇創立或加入各種無人車公司,李瑞和Dheera瞄準了載貨無人車?!拔覀冇X得送貨這個場景比載人的要求相對低一些,它的商用化可能會更早來臨?!?/p>
另一方面,在李瑞看來,美國由來已久的人力問題恰恰是無人送貨車成長的沃土?!耙驗槲覀冎饕劢乖谧詈髱坠?,在美國做這塊業務的有DoorDash和Postmates 等,而他們也差不多快到了一個爆發點。因為美國的人力成本非常非常高,以送餐為例,司機送一單就要向用戶收5到10美金的運費,而餐本身可能也就10到15美金,同時這些司機還覺得工資不夠,導致配送公司招不到足夠的司機?!倍凑绽钊鸬耐扑?,一旦規模投放后,Robby每單的配送成本有望降至1到2美金。
不同于協助型工業機器人只需要上班的時候與之配合,也不同于服務機器人只需要有相關需求的時候與之互動,Robby需要進入更多復雜的場景,這些場景大多需要與更多的人在同一空間下和諧相處,涉及到的很多人機互動的問題是在實驗室階段無從想象的。
從產品外觀來說,Robby一代像個方方正正的箱子,測試過程中很多被用戶認為看起來“有點冰冷”,于是團隊將Robby二代設計得更為飽滿圓潤,官網上的描述是“Human-Friendly Design”、“clean、warm、inviting”,希望從大小和輪廓上讓人們將它類比為一個“小寵物”。
從人機互動上看,也有很多小細節。比如一開始他們的設計是讓機器人盡量走人行道中間,但測試時卻發現,當人們遇到從人行道中間迎面走來的機器人時,往往不知道應該走機器人的左邊還是右邊,也不知道機器人會不會讓路。于是他們調整方案,讓機器人盡量走人行道的一側,并把機器人的寬度設計成小于人行道寬度的一半。后來他們進一步細化體驗,比如當Robby遇到行人時,如果旁邊有足夠空間,它會試圖從旁邊繞過去。如果被人完全擋住而無法行進時,它會說“Excuse Me”,行人讓道后,又會說“Thank You”。另外,他們也為Robby設置了類似汽車的方向燈,還在車體安裝了LED燈,保證Robby在夜晚送貨時,也能被人車識別。
而針對許多人關注的貨物安全問題,團隊也設置了多重保障,“除了只有訂戶能打開的電子鎖外,還使用了包括GPS在內的三種定位追蹤技術。同時,當機器人感受到大力碰撞,或者有人試圖推倒、抱走它,機器就會立刻發出警報聲,并通知我們后臺。而機器人配備的環視攝像頭也會自動記錄下整個‘案發’過程。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們的機器人也相當于是一個可以送貨的巡邏機器人?!?/p>
據李瑞介紹,絕大多數路人對Robby都非常友好,“有極個別人可能想測一下機器人的反應,比如說他會故意跳在他前面或者去碰他一下,尤其是一些小孩子有時候會比較好奇,但是沒有那種極端的例子?!?/p>
雖然,從今年年初開始,Robby已經開始常態化運營,每天最多有近十臺Robby機器人在路上執行任務,但阻力同樣存在。根據《金融時報》和ZDNet的報道,去年底,舊金山就曾出臺條令嚴格限制自動配送機器人在城市大部分人行道上運行,限制政策的支持者認為“人行道應該優先讓人類使用”,“人行道是用來走路的,而不是那些聰明人遠程操作玩具的廣場,他們剝奪了人類的工作,還從中牟利?!?/p>
不過,這并不影響李瑞對政策的樂觀,他將舊金山的“限制令”解讀為“不是一下子放開,而是一步一步來”,“像弗吉尼亞、佛羅里達、威斯康辛、愛達荷等至少有六個州已經批準無人送貨車在城市人行道運行,還有像華盛頓這樣七八個城市也已經批準了,那些沒有明確批準的地方屬于灰色地帶,也沒有明令禁止?!痹凇督鹑跁r報》的一篇報道里,他的同行將目前的政策環境描述為,“一扇門關上了,但十扇門正在打開?!?/p>
目前,Robby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往往配有一名自聘的觀察員,除了應對部分城市對早期投放需要有人跟隨的政策,李瑞介紹,這也是為了觀察機器人的表現以便不斷改進,以及回答路人的一些問題。
李瑞承認,作為新興事物,自動配送機器人確實會遭到質疑,比如日后會搶奪大家的飯碗,但他覺得這個并不值得擔心,因為市場需求是一直在增加的,而人力不足、效率低下的問題必然要解決?!拔覀儸F在跟美國一些公司在做的測試就是為了提高現有司機的效率,在美國都是開汽車送快遞,司機尤其不愿意送短途快遞,因為短途配送兩端距離短,而且兩端都需要找停車位,找停車位要花費很長時間,司機還是得走過去,如果使用機器人輔助,就可以讓司機更好地發揮自己的專長。人機協作,可以提高整體效率?!?/p>
未來幾年內,李瑞預計將投放出幾萬臺Robby機器人用于各種應用場景的配送,因為在美國的測試已經比較成熟了,他們還計劃在今年通過與有短途配送應用場景的中國公司合作,盡快打入國內市場?!皣鴥仁袌鰧ξ覀兪欠浅S形Φ?,它的體量和美國不是一個數量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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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失眠的深夜和看得見的黎明
李瑞的團隊是典型的硅谷創業團隊,最初他們租住在一間民宅里,客廳是辦公室,車庫是實驗室,如今創業兩年了,這支奉行“精兵強將”的團隊依然保持在十幾人的規模,除了他和合伙人外,這支頗為國際化的團隊中還有曾多次獲得機器人格斗比賽“Battle Bots”的前波士頓動力的機械工程師。在他看來,他所從事的機器人領域是一個系統性的工程,有很強的技術壁壘,需要一整套的知識體系,雖然目前做自動配送機器人的創業公司在產品外形上差異不大,但實際上比拼的是不同技術方案下的落地速度及成本,這決定了規?;哪芰?。
即便這個領域的競爭格局尚不明朗,依然處于一個相對早期、各自探索的階段,李瑞還是很有緊迫感。無論是由前Skype創始人參與創立的Starships,還是與Yelp合作的Marble,“大家已經開始各自為營,占領市場?!?“在他看來,創業公司,必須快速前進,而很多因素決定了Robby的未來,“團隊、合作伙伴、技術基礎以及更新迭代的速度?!?/p>
李瑞覺得,總體上看,相比國內更偏重市場和應用場景,美國在機器人領域的創業還是更偏技術,“美國的團隊可能會相對理性和冷靜一些,不會哪里火起來,大家一窩蜂都去做,這是一個初步的觀察吧?!?/p>
技術同樣是周劍現階段最為關心的問題,他甚至對曾經提出的“COO養CTO”策略有了不同的想法。在他看來,之前這一策略提出的背景,一是因為要在國內上市,企業的收入和利潤必須符合規定,二是公司不能老是靠融資,所有投資都有退出的一天,必須自己養活自己?!暗绻憬裉靻栁?,我覺得公司還是需要更多的長期技術投入。因為國家也比較支持像我們這樣的獨角獸高科技企業投入更多研發,企業的技術實力關乎未來的布局,需要更長遠的考量。我們不投入那么多也可以混得不錯,但那不是我要的?!?/p>
他覺得龍崗那段最艱難的日子給他留下了很深的烙印,“最大的一個好處就是我們的危機感很重,你看我們不斷地融資,就是不希望資金鏈產生什么問題;這種危機感也讓我感覺要不斷保持領先,特別擔心別人突然有什么新的產品去顛覆你?!?/p>
創業之后,曾經工作完倒頭就睡的周劍養成了晚上思考問題的習慣,最初是因為要想明天想后天,后來睡覺本身開始成為一件痛苦的事情,“硬要我在床上躺,四個小時都睡不著,我很痛恨睡覺,我屬于重度失眠患者?!?/p>
有時候他也會看書看劇以度過那段睡不著的時光,最近在看的是《羅馬帝國》,從小對地緣政治感興趣的他認為,能讀懂歷史的人往往更容易看到事情的本質?!拔矣X得好多人聰明歸聰明,技術學習也很好,就是看不清楚事物的本質,才會讓我們這種比較笨的人能殺出來。格局還是比較重要?!?/p>
而劉培超應對失眠的方法是一塊白板。
“其實之前會感覺,啊,過了一個坎的時候會輕松一點,其實目前感覺是壓力越來越大?!?/p>
如今,一身黑衣黑褲坐在辦公室里的劉培超已經不再是那個剛畢業的年輕創業者,會因為困境而流淚?!翱薏怀鰜砹?,現在壓力大的時候就是會影響睡眠。有時候到晚上了,會梳理一下公司的事情,梳理到一些困難點的時候,就會特別清醒?!眲⑴喑呐P室有一塊大白板,思維活躍的時候,他就豎起白板記錄下來,然后拍張照,第二天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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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bby CEO李瑞(左)和CTO Dheera Venkatraman與Robby二代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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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在辦公室里放了一個拳擊實心沙袋的極限運動愛好者對自己的評價是,“喜歡去冒險,愿意押到一個點,然后全力以赴,賭一個未來”,但他還是為越疆選了一條“踏實”的路線,“沒有走那種高大上的概念,然后大量投入,而是說怎么穩怎么來,其實有時候也會舍棄一些更好的機會?!彪m然不確定有些選擇是否正確,但他還是認定做企業,特別是機器人領域,需要在前面走得更“夯實一點”。
如今,越疆科技的產品體系已經由最初的面向教育的桌面級機器人,開始向大眾消費領域、輕工業和工業領域擴張?!拔覀冎荒茏龅眯詢r比更好、服務更好、更智能,才可以去跟四大家族他們PK這個市場?!?/p>
黃瑜清很尊重劉培超等國內幾個“扎扎實實做事情”的“友商”,“中國幾千家做機器人的公司,但是真正從事機器人行業的很少,可能一半都不到,剩下的一半里面可能90%都在做系統集成,那個雖然利潤率相對不那么高,但是來錢很快,愿意扎扎實實去做本體研發甚至零部件研發的公司屈指可數?!?/p>
在他看來,是否具備核心技術開始成為如今風險投資最為關注的問題,“早年間許多投資人更多看的是成長性,背后隱含的邏輯是我給你投1塊錢能給我賺回來50塊錢,他會問你打哪個市場,這個市場規模怎么樣,現在什么狀態,你要怎么做?現在大家可能就會反過來先問,你有什么自己的東西,你的東西有什么競爭力?!?/p>
黃瑜清覺得自己很幸運,“我們踩中了那個時間點,再早的話就需要去熬,再晚的話,假如2017年才開始做,沒有產品,這一波可能就過去了?!?/p>
“現在頭部的這幾家公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個核心領域,我們在接觸客戶的過程中,直面機器人行業同類公司的競爭并不多?!辈煌谏钲诘脑浇?,鎂伽目前的核心市場還是在生命科學領域,這源于團隊成員之前在包括醫療器械、醫療設備開發領域的專業積累,“客戶在講專業的東西時你得聽得懂,聽得懂了你才能交流下去?!痹谒磥?,很關鍵的一點就在這群機械行業出身的創業者要能真正提供可產品化的解決方案。
在鎂伽投資人、明勢資本創始合伙人黃明明看來,“中國的機器人在一些核心的零部件和技術上還有待突破,但是創業公司的機會就在于全世界最大的3C(信息家電)、汽車等制造業的產線和產業鏈都分布在長三角和珠三角,機器人最大的應用場景在中國,所以中國有巨大的市場機會。本土團隊除去硬件的核心技術外,還需要對具體的工廠和產線,對每個行業應用端的需求有深入的了解,才能為企業客戶提供一個完整的解決方案,幫他們提升產能、降低成本?!?/p>
這也是員工數即將突破50的黃瑜清感到越來越緊迫的原因,“一方面呢,是這個行業現在很火,我們的競爭對手成長得都非???,另外一個呢,客戶的需求也很緊迫,我覺得這反而是更大的一個緊迫感,趕緊給他們交付,幫他們解決問題?!?/p>
他很贊同今年參加論壇時一個行業觀察者的觀點,“汽車高鐵、航天軍工這樣的高端制造業,四大家族(瑞士ABB、德國庫卡、日本發那科和安川電機)已經牢牢占據了,雖然也有新松、埃斯頓這樣國產工業機器人參與競爭,但這些行業機器人的普及率非常高,已經是紅海中的紅海了;但是在食品、制藥這些行業,機器人的密度很低,是一個藍海市場,而這些細分行業在制造業的整體占比其實更大?!?/p>
黃瑜清對行業的發展速度感到驚喜并報以樂觀,“我們去年參加展會的時候,還需要做一些說服工作,很多客戶不知道這個東西要怎么用,就說你這東西是不是價格很高,買回來之后是不是有很多維護費用,需不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去學習。今年之后,可能缺人的問題更緊迫了,許多人愿意先用起來,還有客戶主動找上門,然后拉著我們去給他們提解決方案?!?/p>
這顯然也是周劍和優必選十年來最好的光景?!拔覡顟B最好的有兩個階段,第一個是我剛開始很沖動地做(機器人),那個時候感覺是不錯的,覺得好厲害,可以做這個。那從心態來講,今天可能比前面幾年更好。雖然我說危機感很重,但是感覺未來越來越清晰了,只要你把這個天花板突破,堅持的方向就一定能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