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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面人物 | 萬能青年旅店 出入太行 驟雨重山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鄧郁 日期: 2018-03-15

        在生長之地石家莊,萬能青年旅店用根源于舊時代的音樂質感、銳利而柔和的筆觸,書寫我們共同感知到卻難以言說的現實

        “懶散”和羞澀是自封的外殼,一捅開便是“較真”的內里。萬青活在20年前、甚至更早前的音樂中,卻又對周遭保持著絕對的敏感。在恒久的穩重、克制和偶爾顯山露水的風暴里,精心錘煉,越來越接近他們的內心。不論是身處的石家莊,還是其他地方,他們從未刻意地融入,或是保持距離?!澳睦?,都是此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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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小河(右)與董亞千合作《音樂肖像》項目的歌曲《張洲》時在工作室(「音樂肖像」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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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年,以神隱狀態扎在石家莊的萬能青年旅店樂隊,依托創作者在20平的自家房間錄制的音樂,發布了首張同名專輯。充滿隱喻的現代詩般的歌詞、精致的樂器編配和成熟的演奏,令樂評人和歌迷吃驚不小。大V微博推薦、歌迷熱傳、電臺報道,對岸同行翻唱,形成一時蔚為壯觀的文化現象。有聽眾評價該唱片是“對當下時代精神內核抓得最準的一張。沒有宏大敘事、耍小聰明、自以為是、口號抗爭。它是送給我們每個人的一把最真實的匕首”?。

        而另一方面,樂隊成員造型儉樸如一,表演時木訥寡言,從不上綜藝,受訪寥寥無幾,新歌遙遙無期。首專出來后,不斷有人問,真的要“一張(七八首)吃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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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陘的太行山景,照片里幾乎干涸的河,也是萬青新歌歌詞里的意象(供圖 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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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無望在2017年末將至時,終被打破。先是上海,接著成都,萬青在兩次渤海洗雷音專場里終于演出了三首新曲。

        因為只在兩個小場地唱,又沒有視頻流出,新歌的反響只在極其有限的局部發酵,從聽眾和樂評人那兒收集來,諸如“寫詞穩定、配器龐雜、萬青還是萬青”的零星片語,漸漸冷卻,消弭在喧嘩眾聲里。4個月過去,其他新曲目的消息依然不太明朗。新專輯眼看著要持續第一張的漫長打磨。

        我們好奇的是,這支在20年前組建雛形、10年前基本定型的樂隊,究竟有多“另類”?他們如何認清和確立自己?在成名后的這六七年里,成員們做了些什么?新音樂去往何方?當年幾乎一面倒的認可,在這個越發難以預判的流量時代是否還會延續?萬青和石家莊這座“2.5線城市”之間是怎樣一種關系?

        這個探知過程,在不善也不愛表露內心的樂隊面前,呈現出了預料中的艱難??目慕O絆的訪談,拼湊的周邊,老到發黃的資料,最終勾勒出山之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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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云

        從石家莊往西,行至鹿泉、井陘一帶。山體如同被巨雷開膛破肚,劈出一道道的傷疤,裸露出黃褐色或灰白色的內里。巨大的人造天坑和眾多的坑口沿著山嶺密集分布,碎石遍地。

        不遠處可見依山而建的水泥廠或是公私礦場,就地取材、收益肥厚。被吸過鐵粉的砂土被隨意堆在山坡上。鉤機正在山頂上采石頭,一輛輛運輸用的大車等待著裝載。鑿下來的碎石,每堆恐怕得有一兩層樓高。挖掘機不斷將這些碎石裝進卡車,再倒進碎石機。行駛的噪音過后,揚塵讓人看不清幾米開外村民的臉。

        “爆炸聲一響,紅色、黃色的粉塵能遮住天?!?/p>

        昔日蔥郁的植被如今只剩零星的幾棵在風中抖瑟;而挖山形成的懸崖陡壁,很容易掉下碎石塊,砸中路過的車輛或是附近的民居。

        從三四年前至今,萬青的主創姬賡和董亞千不止一次騎著摩托走過這條路,不僅樂隊全體成員,《我愛搖滾樂》的前主編和前資深編輯、現任萬青經紀人的趙亮,也都曾帶著家人朋友開車或坐車,與這些駭人的景觀擦身而過。

        “之前其實很漂亮的一個山,小村子,轉過去一看整個一面全被挖了,現在回填,再重新種植被‘補綠’。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边@個畫面對姬賡等人觸動極大。

        那時候哥幾個還沒想好新專輯要寫什么。手頭攢著的“音樂動機”(姬賡說,音樂動機是音樂創作的原始動機,覺得這段小旋律與自己有關,包含著某種可能性)已經不少,但很凌亂。溜達一圈之后就琢磨,要不咱們寫這個吧?等把第一首歌《采石》寫完,就找著感覺了。

        看似直觀,卻依然意在言外。

        趙亮的媳婦就住在太行山里,在深山中的學校教書。每個月他都要從北京乘火車再倒大巴車,回家和妻兒團聚。他曾經在文章里這樣描述:“井陘縣,耕地稀少,黑白分明——一列掛載了數十節車廂的火車在礦區裝滿煤炭,中途俯視右側的縣城,匯入這個國家的鐵路主干道;而在此之前,還要經過一段漫山遍野白成一道的地方,那里豎著一塊白灰覆蓋的牌子:建設中國鈣都。人們向下挖掘煤炭,向上崩山采石,煉制白色鈣產品。一黑一白,不是琴鍵,而是一整個縣的營生,還有縣里人的兩個肺?!?/p>

        難怪他看到姬賡的歌詞忍不住哭出來。鼓手史立過年前還帶著朋友走了這條線,他說“見多識廣”的藝術家們看到山體,都驚了?!拔覀冏≡谑仪f、河北這一帶的,一看這詞兒,都明白寫的是什么?!?

        不過,“概念組曲”前兩首呼之欲出的壓抑、陰郁,到了第三首《山雀》,卻明顯給人感受到清新寧靜之美。演出時的大屏幕上,密林里透出微煦晨光,鳥兒高低回旋。長笛加入的旋律也悠然起來。

        直到最后一句,“火光洶洶,指引盜寇入太行”,到底泄露了創作者的底色。

        “三部歌曲相互關聯,又是一個大的概念的組成部分。整張專輯完成之后,會把概念呈現得更加完整?!苯馗迩暗囊估?,姬賡確認了這一點。

        很多人都注意到,“烏云”取代“黑暗”,成了新歌的關鍵詞。當然,還有三部曲每首都出現的“太行”。

        是被那種巨大的、掠奪式的資源消耗擊中了?

        “不是?!奔зs第一時間反駁。

        “這首歌跟生態,不是那種關系,不是說你作為一個旁觀者去批評。我特別不愿意讓大家只是想到環保生態,太把自己當成一個城市里的人了。什么‘環保生態’,這就是你本人的世界,我們是一體的。你看見它被填回去,種上樹,但是重要的珍貴的東西早就沒有了。這和一個人被消耗的過程是一樣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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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讀

        對萬青歌詞的“誤讀”或者說爭相解讀,由來已久。除去純樂器演奏和僅僅七八句的《不萬能的喜劇》,首專的七首曲目和后來的單曲,每一首都會在網絡的上引發提問,“誰能告訴我《××》歌里到底講了什么?”

        那首令樂隊名聲鵲起的《殺死那個石家莊人》,總難免讓人聯想到靳如超案。

        傍晚6點下班?換掉藥廠的衣裳?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幾瓶啤酒……

        保衛她的生活?直到大廈崩塌?夜幕覆蓋華北平原?憂傷浸透她的臉

        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廈崩塌?云層深處的黑暗啊?淹沒心底的景觀

        2001年,石家莊人靳如超因婚姻問題與同居女友爭吵,盛怒中舉刀將對方砍死。兒時落下耳背的靳如超生活窘困,與鄰居、親人因瑣事爭吵不休。當年3月16日,他引爆預先放好的炸藥,造成五棟居民樓相繼爆炸,死傷過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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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11月,萬青樂隊在工作室排練(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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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賡從來不解讀自己的歌詞,《殺死那個石家莊人》引發了圍繞爆炸案、舊工業城市下崗潮和轉型困境的各種揣測和議論?!氨啤钡眉绷?,他最“直白”的解釋唯有一次:“這歌講的就是一家三口,日常生活的悲劇。冷漠的父親,絕望的母親,尚未被馴服的兒子。這樣的家庭在我生活的家屬院就有很多。這不是一個正常的成長過程,是對熱情和自尊的蠶食?!?/p>

        “殺死的,是精神啊?!币粋€本地出租車司機,在聽完一個拜訪萬青的朋友在車里播放這首歌后,忽然明白了。

        姬賡的歌詞里有《十萬嬉皮》的駢句式工整;更多的是長短句的交錯,密度大,滿是詩的意味??此瞥錆M象征和隱喻的敘事與抒情,生猛又浪漫,曲折迂回而欲說還休。穩重、克制,又充滿了無限的想象空間。

        “孤獨的海怪”,“獨腳大盜”,“云和閃電的脾氣”……歌迷樂于在這些詞句里揣摩作者的意圖,如同他們從僅有的幾篇訪談里追索黑塞、谷崎潤一郎、帕蒂·史密斯帶給姬賡的影響。這種樂趣甚至從聽歌延展到了私下的社交生活,形成了一個個互認知己的精神共同體。一個萬青粉絲微信群要求入群者必須能說出樂隊早年的三首作品名,另一個微信群則需要申請者說出對于“自由或許問心臟”這句萬青歌詞的個人理解。

        解讀當然是個人權利,不過如果集向一端,總有斷章取義和自以為是的“危險”。樂評人馬加和陳郁都認為,就一首音樂作品而言,如果僅僅停留在為時代做注腳的功能上,那它的審美效用則變得可疑。對歌曲進行種種翻轉式闡釋,終將成為“另一種不義,一種被綁架了的短視”。?

        但這依然擋不住忠實歌迷的各種品讀和咀嚼。在去年11月26日成都萬青專場開場前,我偶遇一對看來如同姐倆的師生忘年交阿爽(化名)和張蓓。她們操著利索的川音,在候場的嘈雜聲里討論得甚是熱烈。

        張蓓:你像,“來到自我意識的邊疆,看到父親坐在云端抽煙,他說孩子去和昨天和解吧”,他們的歌詞很能引起共鳴。還有,長句子很多,用詞不是那么口語化。比如,“囿于”這種字眼(見歌詞:是誰來自山川湖海,卻囿于晝夜?廚房與愛),估計受外國文學影響。姬老師,英美文學嘛……

        阿爽:其實華語(音樂)圈里,詩意的不止他們。

        張蓓:對啰。你說周云蓬,他本來是個詩人,不用說了。野孩子,屬于草根性很重的樂隊,他們句子都很樸實,不華麗。

        阿爽:還有吳吞。

        張蓓:吳吞又不一樣,很不一樣。萬青更文學性,我不想用小清新這個詞,感覺他們(萬青)像小說詩歌的印刷體……吳吞更酣暢,更強悍,語言天分也很高。

        反正,聽他們的歌,你要是沒有感覺,咋個都沒有感覺捏。有感覺的人,你聽就是了。我覺得,好的音樂人,共同點就是誠懇,不裝,不炫。

        戴著眼鏡、留平頭的“資優生”姬賡一路讀完碩士,深受英美文學熏陶,如今在石家莊的一所高校當英文教師。同樣教授語言的姬父素來采取寬容的教育方式。姬賡不喜所謂名著,便樂得自在吸收。

        在他,寫歌并不苦,“排練還是比較程序化,寫歌很有樂趣?!彼傉f,雖然也想寫點輕松的東西,但或許性格使然,寫著寫著就成了那樣。有人說新歌有了“雕琢”感。姬賡承認,從來靈感都非飄然而至,一筆揮就。唯一的原則就是,“要能說服自己,是對的?!?/p>

        可以想見,這條路走得不輕松。

        烏云匯合??烏云高空踏步?

        再生泥河??就投身激流沖水壩

        可聽到雷聲滾滾???可感到怒潮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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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我之身軀為階梯

        以我之身軀為樊籬?

        陌生與敵意??其中凝聚

        千座山峰化水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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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贈予你

        樹冠??微風??肩頭的暴雨

        片刻后生成

        平衡??忠誠??不息的身體

        捕食飲水??清早眉間白云生

        跳躍漫游??晚來拂面渤海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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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霧重重??時代喧嘩造物忙?

        火光洶洶??指引盜寇入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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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青新專輯先行推出的

        概念三部曲部分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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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萬青河北墨麒麟主題巡演的海報,圖片拍攝自太行山上。冀西南的太行山現狀,也是樂隊創作新專輯部分曲目的靈感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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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萌芽

        姬賡和昵稱“二千”的董亞千是小學同學,初中高中都一起組過樂隊。某天,從《音樂天堂》里聽到盲瓜樂隊(Blind Melon)的《Car Seat》,頓時覺得不一樣?!澳菚r候正好在聽Grunge(Grunge,油漬搖滾,又譯垃圾搖滾、頹廢搖滾,隸屬于另類搖滾的音樂流派)嘛,哎,就覺得這個蠻特別的,有大提琴,非常喜歡?!?/p>

        去年“雙十一”那天,后臺見到的董亞千,文著花的淺棕色皮靴尖頭微微翹著,鑰匙像上世紀80年代中年人似的掛在牛仔褲腰上,口袋里塞了包紙巾。格子襯衫上的扣眼開得隨意。過肩的頭發,油膩得卷兒都黏乎了,像一禮拜沒洗。拿把單排齒梳子,刮嚓兩下完事。

        幾天后,去寧波的音樂節演出前,他提溜著一個白布袋子,晃晃悠悠去機場。里頭裝的,也是那雙長到膝下的牛仔舊皮靴。

        “他的仔靴靴腿兒特別高嘛,每次過安檢,機場的人就要給他脫下來檢查?!壁w亮說,“Jimmi Hendrix在老董心里有比較至上的地位,還有Stevie Ray Vaughan。他的打扮就是典型的德州牛仔樣兒。我一開始看他們最早的照片時,也穿那種法蘭絨啊,非常的Grunge?!?/p>

        1996年4月,他倆加上鼓手張培棟,給鼓搗出的樂隊取名The Nico,那是28歲嗑藥而死的盲瓜主唱Shannon Hoon襁褓中的女兒的名字?!罢f組建有點正式,實際就是幾個小屁孩湊在一起胡鬧?!奔зs說過。

        他笑著調侃,因為中“盲瓜”的毒很深,“對他們那種豐富性的迷戀,和自身技術水平低下導致了后來作品的難產。其實晚點聽到盲瓜就好了,Grunge那股勁還能在身上多保留幾年。這事都怪(朋友)炸子馬,是他在地攤上給我挑了張《soup》。那時候放學回家的路上就能買到打口帶(“打口”,指國外積壓的音像制品處理后被作為塑料垃圾進口,卻以音像制品的身份在中國各地的非主流渠道流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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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石家莊人民廣場,跳舞的市民(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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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西安、蘭州、成都相比,石家莊的“搖滾重鎮”之名來得沒那么有底氣。但在樂迷心里,兩本曾補給過他們青春饑渴的石家莊本土搖滾雜志,分量絕對夠重。

        1987年《通俗歌曲》在石家莊創刊,1999年改版為16開的搖滾刊物,喊出“搖滾你的生活”的口號。路子更野的《我愛搖滾樂》也在同年由《通俗歌曲》前主編曉朱(朱晉輝)創刊,成了最搖滾卻最不像音樂雜志的反主流小報。曉朱還開過錄音棚,有自己的廠牌,錄了一堆唱片。這兩本經常在報刊亭斷貨的雜志,加上藍恐龍、金旋律和極端音樂這些音像店里的打口帶,滋養了無數尋求精神慰藉和精力出口的青年。

        裝束是外化,涅槃、珍珠醬、碎瓜等樂隊,以及Miles Davis,終究成為The Nico們血液里的一部分。不到18歲的董亞千立志,這輩子就磕在搖滾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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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家莊河北博物院,廣場上看鴿子的人群(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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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幸,父母反對、家庭封鎖這些發生在別人青春期的痛苦史,他都沒遇著。唯一要較勁的,就是自己。

        有人在網上爆料,以“石家莊吉他一把手”出名前,董亞千為了在秦川琴行挑到一把理想的吉他,每天去得比員工還早。店門一開,就試上整整一天——除了吃飯上廁所,所有時間一直在試琴,試奏各種不同風格,一直到人家下班。就這樣,整整試了三天,最后才挑中自己滿意的吉他。

        “那時候賊喜歡西雅圖那些東西(音樂),嘿,吉他怎么會彈成這樣?其實他們打骨子里都是精通blues(布魯斯)的,后來我就覺得我應該把那東西彈明白了。就開始嘗試自己慢慢學唄。但是爵士樂也容易特別庸俗化,所以運用的時候特別小心?!倍瓉喦Щ貞?。

        先是扒那些經典的歌,后來就學理論,現在還在學——最近他在啃的是減音階。20歲時沒有特明白的老師,告訴自己這個體系怎么弄。這兩年,董亞千認識了幾個受過傳統訓練的薩克斯手。聽他們講了講,才明白更多的子丑寅卯?!癑immy Hendrix技術上其實沒有什么特別難的地方,關鍵是他作曲的想法和意識,很難企及?!彼楦鶡?,定定看著空氣。

        “董是早早混跡社會的野路子,一路摸爬滾打過來。能從演奏里聽出來90年代自學成才的技術流樂手的痕跡,長長的solo,那種從逼仄之處磨出來的扎實,狹隘?!睒吩u人和小宇寫道,“他理想中的音樂應該有成人搖滾樂的質地,嚴肅,優美,精純,老到。另一方面,他對成年人所棲身的世界興趣寥寥,他的音樂世界沒有什么文化和性征的痕跡?!?/p>

        所有的歌都是董亞千寫出旋律,姬賡填詞。旺盛的時候一天三五個動機,稍有點瑕疵,玩玩就扔了不要了。

        1997年,曉朱說有個合輯,你們摻和一下吧。幾個人就用一個星期寫完了一個動機,“也不是當時最好的,那時候想把好的先留一下,結果后來都給扔了?!边@便是收錄在《非常次序》合輯里的《巢穴在望》。

        青鳥兒,快帶來些溫暖的消息吧!它眨眼飛走了,飛走了

        擠出淚,如同膠水

        這粘稠的譏笑

        我失望地拒絕了它

        歌詞和那時董亞千的嗓音一樣的青澀。曉朱把他們帶到北京,去一個琴行借了把貝司,在一個錄音棚里錄了兩天,刨去開銷,每人分了200塊錢,那是他們第一次用自己的音樂換到銀子。而這首處女作,他們此后再沒怎么聽過。

        彈琴,教教小孩。有時跑去秦皇島,直接租條船?!傲璩?點鐘出海,撒網,第二天早上去撈,然后再把新的網放下去,一天的收獲就是一大堆皮皮蝦和螃蟹什么的?!?/p>

        在后來可見的報道里,總能見到“艱苦、潦倒”這樣形容他們的字眼。不管是姬和董,還是后來加入的小耕他們,倒沒覺得。

        “所謂潦倒,只會來自于你希望有更大的房子。來自于(想要)一個美麗的女人給你做飯?!迸笥研『诱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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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鳥

        The Nico成立的21年后,我坐在民心河邊紅磚樓里董亞千的小套間,他們排練過千百次的老房子。這是11月中旬。北方的采暖還未普及到每一戶。甭管見到誰,董亞千都要迸出一句,“來暖氣了嗎?”

        樓梯過道的小廣告好像鏟去了一些。屋里屋外的墻皮四處剝落,多到讓你沒了要扶一扶粘上的欲望。短短的走廊到頭便是打通了的客廳和小廳,音箱、聲卡、錄音器材,胡亂堆地上。

        房子中間鑲著的鋼結構生出斑駁的銹。桌上,廢煙盒、酒瓶、打火機,各自占領著一席之地。書架上,黑塞的《悉達多》(也許借自姬賡),劉慈欣的小說,吉他教材,參差擺放著??床怀鰜須v的水晶獎杯被擱在后頭。

        十多年前,本地的livehouse(一類具備專業演出場地和高質量音響效果的小型室內場館)還未出生,玩音樂的年輕人一來二去,都尋到此,抽煙喝酒,就地而臥,董宅自動發育成了石家莊音樂青年的原鄉。有段子說,除了主人,誰都有這家的鑰匙。還有的說,只要扒開門邊的水泥磚塊就能找到門徑——這也成了此后樂隊改名的根由之一。

        “也不是一開始就成心留在那兒。千兒(董亞千)丟三落四,他找不著就問我們要。要來要去的,干脆留一把擱那兒了?!辈稍L時,史立笑著解釋。

        房子,人,都老樣子。只是曾經的頹頓,到底遠了。

        2000年,姬賡離開石家莊,去南方上學。走的前幾天,董亞千的狗死了?!白源?,事情開始變化,這個很酷的世界用了幾個簡單的例子就證明了我們的不萬能?!?/p>

        在那之前,董亞千已經扛不住,爆脾氣,或者一言不發,砸東西。用姬賡的話說,“那是源于他對生活的漠不關心和對音樂的貪得無厭?!?/p>

        曾經認為自己天分高,足以成為rock star。又覺得周圍環境太糟,越急越寫不出東西。

        十多歲便輟學的董亞千沒有焦慮體驗,想不上學就不上,想干啥就干啥。等到歲數大一點的時候,進入社會,“欸,才發覺你不是這個樣子,你不可以這樣。沒受過那么強的刺激,人一下子就失衡了?!?/p>

        他們像喜歡自己一樣喜歡鴕鳥,但這絲毫不能改變鴕鳥可憐的本質:跑得快卻攆不上汽車,有翅膀又飛不起來,鳥蛋大得礙事,養著費勁宰了可惜。簡直傻鳥。

        姬賡去湖南讀書第一年,董亞千跟過去當了一個月陪讀。沒錢,打一份飯,倆人一塊吃。

        折騰過了,董亞千跑去了秦皇島?!澳菚簺]興趣琢磨搖滾,就是一個勁兒練琴。我甚至都忌諱彈搖滾樂,光彈爵士、布魯斯,比如John Scofield?!?/p>

        他養了好多流浪狗,有的都被拉去宰狗場,生生讓他救了回來?!肮肥莻€通人性的東西,它知道你救它。我在海邊租了個房子,最多的時候五六條去林子里溜達?!?/p>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董亞千寫出了富有畫面感和沖擊力的《秦皇島》。有歌迷說,“每每聽到這首歌,仿佛身處在一座四周是灰蒙的霧氣與海水的孤島上,小號聲一起,恍如天光撥散迷霧。然而,并不能知曉,照亮我們的究竟是什么?!?

        后來,人便回來了。狗帶回來一只(沒多久死了),給秦皇島哥們兒一只,有些狗上山看果園去了?!斑@就是命運?!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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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賡 (左) 和小耕在董亞千老房子的樓道 圖 「音樂肖像」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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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鼓手張培棟去日本上學。次年鼓手荀亮加入,年底姬賡給樂隊改名“萬能青年旅店”——想沖沖此前樂隊的晦氣?!岸Ш投蓿逢牫蓡T)不停出游,還是以蹭為主要謀生手段。我躲在南方,用白沙煙、低度啤酒和幾首老歌打發著時間。沒有奇跡發生但也沒想象的那么糟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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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粘稠

        起初董亞千是不習慣中文詞的。首專里第一首《不萬能的喜劇》寫出來,姬賡勸了他足足三天?!妒f嬉皮》這首直接點名“董二千先生”的白描作品,他也花了好多天,才終于克服障礙,心無旁騖地唱出來。

        臺灣音樂人馬世芳說,姬賡和董亞千的搭檔,好比Lennon與McCartney、Jagger與Richards、Morrissey和Marr,兩人互為陰陽表里,缺了誰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和他們合作過《音樂肖像》項目的小河也會提到兩人之間的關系?!耙魳飞系暮么顧n可遇不可求。音樂圈里,最早的是(野孩子的)佺和小索,說兄弟太江湖,太白了,說‘夫妻’又有點過。后來五條人的阿茂和仁科,我覺得也特別好。你看姬賡跟亞千一起吃飯聊天、喝酒,也能感覺到他們之間那種特別微妙的東西。亞千不愛表達,我們做《張洲》采訪的時候,都是姬賡說話?!?/p>

        好朋友焦雪雁和他們認識多年。她叫董亞千“圈哥”?!鞍l音像,還有就是調侃嘛。有點傻。圓圈嘛?!?/p>

        “圈哥對旋律的感覺沒得說,但他做人實際上特別幼稚,特別容易被人坑。走在路上,一個十塊錢三串的佛珠他都能買,做事的邏輯為零。我跟姬賡兩個人電話里面最多可以聊到三個小時,像手術一樣去解剖一件事情。圈哥沒有的。我們去聊一件事,六句話之內解決。這事牛不牛逼、好不好,好、行、干,就這樣?!?/p>

        聽得忍不住笑。她接著來:“很多有天才性質的人存在,但是他不見得能碰到一個像姬賡這樣,知道他在旋律上有這種與生俱來的東西,還能去幫他砍掉身邊所有的威脅?!?/p>

        什么威脅?騙局?焦雪雁不再言語。只說董亞千沒少翻過跟頭。

        直到2006年,把《秦皇島》和《揪心的玩笑和漫長的白日夢》寫完,他們才重新開始找樂手排練。大提琴有過四個,鼓手五個,吉他三個。從來沒有什么正式一說,來去自由。

        那會兒加入的楊友耕,年齡17,比另外幾個小七八歲,和入行時的董亞千一般大。到今天,姬賡成了“老雞”,二千成了“老董”,小耕還是小耕。

        在眾人的眼里,小耕眼神單純,想法也單純,人謙虛好學,關鍵還懂譜,好像是個“派來的使者”。

        史立的加入則留下不少經典笑話。董亞千曾在早年受訪時形容他“面如重棗,目似朗星,面相還不錯”。第一次見面,董把干媽給自己的200塊,全掏出來給史立,“然后他就特別感動,后來就跟我家吃住?!?/p>

        末了發現,這家伙不只燒得一手好川菜,音樂上還特靈。那時愛聽爵士的董亞千對小號的感覺是,“除了音兒大沒別的?!笨墒妨⒁淮?,給他印象特別深,因為他可以把小號的音量吹得很低,而且很準。

        接近今日的萬青,就這樣成型了。

        作曲核心是董亞千。所有的編曲,除了吉他也來自他,其他都是各門樂器自己負責,排練時一起商量?!耙粋€人包辦,當然效率特別高,但那個融合度,彼此的關系,就沒那么粘稠?!奔зs說。

        他舉例,《秦皇島》原先不是現在這樣的編排,特別婉轉?!捌鋵嵰羧恳粯?,但之前小號是一個間奏。寫完以后,我們一聽,哦,這個旋律特別好,就說把它(小號)放到前面吧,色彩會特別不同。高潮提前了。更直接了?!?

        待在這支樂隊11年,小耕說,無他,人和音樂都投緣。對于老爵士和布魯斯的喜愛,已經說不清誰受誰的影響。比如《在這個行星所有的酒館》的結尾,空掉第一拍,第二拍進來,形成特別好的一個反差,便是從爵士樂的經驗里來。

        幾個月前,我去他們石家莊棉二生活區附近的新排練廳“探班”。排練登臺作品之前,幾個人jam(多人即興)了老長時間?!捌鋵嵓磁d才是爵士的魂對吧。你看我們這幾首歌都練了有幾千遍,可是每次上臺,絕不重樣?!笔妨⒑托「f。

        “先多練練布魯斯吧,彈好了這個,思維方式都不同了?!迸啪毻?,吃罩餅的飯局上,董亞千認真地對加入不久的吉他手蘇雷說。

        “每個人跟作品的距離不同。樂手就是要很克制很準確,不會出錯。但一個(搖滾)樂隊的話,就有好多粗糙的東西。是有溫度的。所有人到我們樂隊來,我們都希望他變成樂隊之一,不要只是一個(錄音)樂手?!倍瓉喦Ц嬖V我。

        陳郁、趙亮、董亞千等人,都提到了King Crimson(KC)。對這支前衛搖滾樂隊的欣賞和借鑒,萬青的成員們也幾乎是同步的。

        “KC復雜、精確,又還保留那個最靈動的東西。古典音樂、爵士樂、搖滾樂,全部融會貫通,其他樂隊里我們還沒發現有這樣的。還會發明樂器,基本沒有什么缺點?!奔зs總結。

        所聽,即所得。

        他提起國內的假假條樂隊,“劉與操(假假條主唱)特別聰明,那是我這么多年印象最深、最喜歡的一個新樂隊吧。有時候還挺羞愧的,小的時候都喜歡山東Grunge的好些樂隊。那個勁兒單純有力……我們后來可能想要的感覺太多。這個,也沒辦法?!?/p>

        ?

        荒謬

        新的排練廳剛剛裝好半年多。面積至少得是一二十個董宅?;⌒雾斉?、淺色吸音板和幾面大白墻,顯得空間格外敞亮。聲場不同了,樂器也比從前帥了好些。

        習慣,卻是老的。桌上的茶盞、煙盒,拉拉雜雜。姬賡嘴里,不是叼著煙,就是嚼著一口湘潭檳榔——大學時養成的積習,早已傳染了整支樂隊。

        舞臺上,姬賡習慣側身,腳步微弓,似乎帶著點微醺和借力感。

        “你看他們演了幾百場了,到現在還是緊張?!壁w亮說,姬賡習慣演出前端點帶濃度的飲料?!安还馐瞧【?,威士忌啊白酒啊,都直接往臺上拎過的。但他掌握一個度,喝到這個度正好,能放得開,又不會亂了陣腳?!?/p>

        緊張感與生俱來。都見過五六回了,談話時姬賡也總會把臉別向一邊,說幾句以后眼睛再慢慢轉向對方。好像不這么做,對不住人。但那點不自然又明白地晾了出來。

        “喝點酒可能還正常,不喝酒不知道怎么說,特別的怪,特別的荒謬?!本剖撬霓D圜,也是他的擋板。

        瞇瞇眼的董亞千眼皮老耷拉著。小河說,幾年前第一次見到他,“那種不溫不火,也不興奮也不頹喪,話很少?!?/p>

        死忠歌迷和對互動沒要求的,已經接受了舞臺上這樣的主唱。但那些乍來聽的,都要嘀咕,這樂隊怎么這么“零交流”、玩范兒?

        “都說你們不喜歡聽臺下合唱?”

        “嗨。我們沒那么高冷。只是因為臺下聲音大了,會影響到耳返(監聽)?!倍瓉喦дf,“不知道在臺上該說什么。你不能老被臺下那個什么,會出錯嘛。得精神集中,少受干擾?!?/p>

        “也很少和人合影?”

        “不是傲氣,是不好意思?!奔зs搓搓手,一副“不知該如何解釋”的局促。

        要澄清的誤會遠不止這些?!斑€有說我怎么老穿拖鞋上場,不尊重觀眾。其實我就是容易出汗,冬天都這樣?!蔽医K于明白,為何十一二月史立腿上也只是穿著一條蘿卜褲,腳踝每每露著。

        這么多年,怎么專場演出這么少?

        “專場的話,一定要有新的東西。新東西如果不夠,或者自己覺得不夠好,就先暫緩。而且,我們還是想要演livehouse嘛,劇場啊體育館啊,一直都沒有考慮。大小也合適、氣氛也舒服的,很不好找。這事兒我們一直擰著?!奔зs低下頭,眉頭皺起。

        什么才叫理想的現場呢?

        “就是演出狀態還是要形成一個……場。就感覺你和觀眾特別靠近。我們屬于,如果自己不在這個氣氛里面,就會覺得特別荒謬。覺得這個演出本身沒有意義?!?/p>

        姬賡說,哥兒幾個不會表演。不興奮,人就木了。不是職業的表演者——隨時可以演得很嗨的那種,完全不會。這種情況,早些年安排在中下午場的尷尬時刻,常遇到?!霸诩依飶椙倌艽蚓欧?,到了現場六分都打不到。心理素質不行。這幾年慢慢好了?!?/p>

        十幾年下來,樂隊編制日趨復雜,除了老幾樣,大小提琴、長笛、曼陀鈴都不時登場。在姬賡看來,對這種編制的現場,音響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上海音響就很好,聲音層次能聽出來。去年廣州草莓你在的那場(我們表現)就特別差,應該是去年我們演得最差勁的一場?!奔зs有些羞愧?!澳莻€下午被曬得……還想跟你講,挺不好意思,跑那么遠去看,我們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就演完了??赡芫褪菭顟B不好,有點疲,有點松了,快過年了?!币荒曛?,他為當時的他們抱歉。

        上海演出那天,董亞千介紹新歌:“這三首是各自獨立又相互關聯的作品?!迸_下有人大聲喊,“你最?!?!你說什么都對!”

        底下一片哄笑。笑聲里有不屑,也有幾分包容。

        臺下搖旗吶喊,樂手向觀眾招手示意,都與萬青風馬牛不相及。有人說他們的現場萬難酣暢,因為“臺上和臺下之間從未形成合適的溝通管道”。但這管道,應在一點一點地擴大。

        上海和成都渤海洗雷音專場,董亞千在一氣唱完三首新曲后,囑咐在場歌迷,尊重尚未制作完成的專輯,不要上傳視頻。幾個月里,果然不見流出?!罢f了還挺管用?!睂鲋笏图зs總結,“看來以后該說還得說?!?/p>

        這和早年的“靴腿”效應形成了一種有趣的呼應。當年尚未發首專時,網絡上充斥著歌迷在各種live錄制的萬青現場錄像,完了十多塊一張拿出去賣。英文里管這叫bootleg,意即“未經授權、私自發行的出版品”。像素很渣,但索求、分享者眾。樂隊當時既不反對,也不鼓勵——覺得有些效果不好,怪丟人。

        幾乎是一夜之間,韓寒、羅永浩等人發微博力推萬青,首專獲得華語音樂傳媒大獎,同時獲得樂迷和專業人士的歡迎,“躥紅”來得有些不可思議。一位叫劉思遠的音樂人分析:萬青的首專,趕上2010年前后中國數字音樂、新媒體傳播的突然發達。這支好樂隊出來,恰恰是在年輕人有了順暢的信息接收和傳播渠道之時,二者同步?!跋M者可以這么自由地用手機尋找和接受好的音樂。他們是跟這個時代一起走的。這是這些年輕樂迷的青春記憶里非常幸運的一點。在自媒體時代之前,是不太能想象的。比如左?。ㄗ嬷洌?,木馬(樂隊),當年的紙媒和網絡都不會傳播。對年輕人而言,這些像傳說一樣。但這個年代不同了。機會均等?!?/p>

        即便是基于“十年磨一劍”,姬賡也覺得,那時萬青的爆火,有很大的隨機性。

        “這些人(不止萬青),從少年時為這些事兒努力,到最后連個合理的,怎么說,呈現的機會都沒有,這個是不正常的?,F在好與不好,大多數搖滾人還是沒有錢,沒有什么收入。而且之后怎么樣也不好說,沒準哪天我們就……這可能性是很大的?!?/p>

        2014年,代表摩登天空(簡稱“摩登”)簽下萬青的公司高管烏莉雅素和他們足足喝了一箱酒,才簽下合同。

        “后來才知道那酒過期了?!币磺薪猿尚φ?。烏莉嚴肅地強調,“他們一定是先建立信任才會跟你合作?!?/p>

        她和摩登天空的掌舵人沈黎暉都用了“難搞”這個詞來形容萬青。

        做獨立音樂的,很多人都“難搞”,不奇怪吧。

        沈黎暉還是微笑著,“他們,怪得很?!?/p>

        烏莉說,很多人來簽摩登,是希望要有一個保護傘——上草莓(摩登公司打造的戶外音樂節)?!暗侨f青進來,不是說我要上草莓,他只說有人打理(演出事務)就行唄。而且他們也是第一個說不需要公司給我預付?!?/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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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樂隊在民心河邊董亞千住的房子里排練了近20年,這里也成了“萬能青年旅店”名字的由來之一(劉正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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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拿了公司預付,感覺就是欠公司錢,或者欠公司很多東西,他們覺得很不自在。所以這就是跟所謂商業邏輯挺相反的一個思路。但在他們身上呢就不奇怪,這種事情經常發生?!鄙蚶钑熃忉?。

        為了保證做唱片時的全部獨立,萬青和摩登簽的只是演出約,不是唱片約。沈黎暉說,這樣的樂隊,在全公司,也不超過五支。

        在他眼里,萬青有點嬉皮,有點“根源”,然后又有點人文,很難替代?!八麄儧]有生活在北京這個名利場里面,他們遠離了這里,有自己的節奏。他們的看法,他們跟這個世界打交道的方式,我覺得很有意思……我覺得他們會成為摩登(一份子),也會改變摩登一些東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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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源

        “遠離”北京的石家莊,如今乘坐高鐵只需要不到一個半小時。

        幾年前,阿爽大學一畢業,工作不順心,便辭了職,坐火車旅游了一趟。其中的石家莊意義特殊,離開前她還抽空在火車站寫了明信片給張蓓——上面是萬青的歌詞。

        從河南到河北,她眼瞅著窗子外面,天色一點一點發烏發黃,視線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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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家莊棉三宿舍生活區,路邊打牌的男人(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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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地兒了。人民商場、八角柜臺、師大附中、藥廠……早在小本兒上抄好的“標志性地點”,她一個一個“踩”,一處處拍照。?

        “本來帶著朝圣心情,后來發現,非常平淡。很蕭瑟。百貨商店,改名字了。坐車經過也不知道。華藥(藥廠)我去了,像遺跡?!?/p>

        董亞千在方北路上的房子,就挨著華藥宿舍區。離發小姬賡住的師大家屬院不過一兩條街。三十多年,他們的活動范圍就在這兩三平方公里內。

        1958年建成投產的華藥,青霉素等各類抗生素是主打藥品。姬賡記得,廠區和宿舍區的空氣里天天飄著一股特別的味道?!跋裼衩装l酵的那股味兒。不是特刺鼻,說不上,就跟別的味兒不一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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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北師大附中附近,放學路上看報的少年(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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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常聞華藥的怪味能預防感冒和慢性咽炎。不知是否有科學依據??梢钥隙ǖ氖?,每到飯點,你總能透過圍欄,目睹一片片的大褂端著不銹鋼飯盒打飯的藥廠固定一景。曾經自詡“亞洲最大國企”,華藥工人的臉上寫著裝不出來的自豪。

        “我們那個發酵罐,當時全國最大,蘇聯人援建的?,F在說愛廠、愛單位,都是被感動。那時是真的以廠為榮。發棉襖,發衛生紙,米面油。啥都發。管飯。住也很好,我們都買過公司股票?!痹谌A藥干了一輩子的退休老職工白阿姨回憶著往昔,樂呵呵地。

        “現在掙不了錢了,沒人來?!卑滓陶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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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家莊華北制藥(姜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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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姨的朋友拍了數月前廠里老車間拆遷前的照片:碩大的罐子、管道橫豎林立,瓦礫遍地,空無一人。

        “可我們還是有烤火費呢,你知道吧?!彼檬种钢改且贿?,嘴一努,“從棉一到棉四,他們的工資少得可憐呢?!?/p>

        棉紡業曾是制藥以外這座城市能頂半邊天的支柱產業。如今,從棉一到棉七的廠區,悉數成為商品房或待價而沽的房企“必爭之地”。

        “好多好多年前就不行了,九幾年可能就不行了,挺早開始就走下坡,最早下崗的開始?!敝形?,站在不遠處的街口,姬賡說。

        他說母親以前就在紡織工業學校工作——那會兒還有這種專門的學校去為這個產業輸送人。等到1990年代,就被別的學校合并了。從紡織工業到連帶的行業全都沒落。

        第二天一早,我和董亞千道別,騎車從他家到棉三、棉四生活區,也不到10分鐘。

        不像藥廠宿舍區的沉寂,棉紡廠宿舍的冬日早市一片熱氣騰騰。路口,運貨車剛卸下當季菜,成捆的大蔥和胡蘿卜哧溜一地,等待著買家摘走。從南頭走到北頭,蔥花餅、豆腐、燒餅、糯米蛋糕、拔絲蛋糕,一溜溜地沿街擺著,誘人饞蟲?!艾F包的茴香雞蛋餡兒”,“糖炒栗子啦”,“小米會說話,饅頭五元11個”……一片帶著笑意和挑釁的叫賣聲里,婆婆爺爺們推著自行車,提著菜筐,慢慢挪著步子。隔不多久就得欠個身,踩在他人的光影里,繼續趕各自的集。

        姬賡所嘆息的局面,不在他們的焦慮清單上?!芭瘹夤艿懒蚜?,沒人管,你幫我們反映反映?”好幾位老人家看著我,眼神里滿是期待。

        “對頭,就是這個樣子?!痹谥貞c長大的張蓓,看到我手機上的華藥車間照片時說,她從小生活在軍工廠一帶,所見無差。

        回過頭看昔日的萬青踩點之旅,阿爽笑笑,“那時候年少輕狂,現在大概再不會單為樂隊去一個城市一日游了??墒怯徐`魂的人,會把這些發生的歷史留下來。做成專輯也好,寫成書也好,這是值得尊敬和感謝的?!?/p>

        對于長于斯的姬賡、董亞千和史立,還有在此成家的秦皇島人楊友耕,待在石家莊的理由沒多高尚,沒多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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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起來,沉下去

        隨著年歲漸長,許多人會用適合自己的方式把荷爾蒙的消退、價值觀的反復給“鎮壓”住。但在趙亮看來,董亞千的“彼得潘人格”(不愿長大)不會把那些灰色地帶壓?。ɑ蛟S他也不想壓?。?。姬賡的寫詞、喝大酒是一種紓解。至于董亞千,他好像除了吉他,對其他東西都沒什么依賴性——除了摩托。

        一起吃罩餅的那天,董亞千和小耕幾個說起老戲骨安東尼·霍普金斯主演的電影《世上最快的印第安摩托》,眉飛色舞。

        新西蘭人伯特·芒羅在上世紀70年代以近七旬的高齡和親自改裝的愛車,創造了1000cc摩托的最快速度紀錄,保持至今。電影里,“正牌”賽車手們看到菜鳥芒羅那臺各方面都不達標的破古董笑掉了大牙,他們奚落芒羅用餐刀休整的輪胎、廚房門板做的外殼、白蘭地木塞塞著的油箱,不留情面地羞辱他“你老了”。

        老董和小耕卻連聲贊道,“太帥了,這老頭兒!”

        董家靠陽臺窗的墻上,貼著英國老牌摩托品牌皇家恩菲爾德的圖片。它曾是帝國的元老車型,歷史可追溯到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吊詭的是,幾乎和華藥、國棉的路徑一樣,深受其他車型沖擊及別的原因制約,皇家恩菲爾德英國工廠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便關門了。

        而現在,改裝版的真家伙就擺在萬青排練廳的一側。還有長油箱、高腳踏的咖啡、寶馬等復古車,像排練時忠實的聽眾,一字排開。

        本職服裝設計的老楊,身材挺拔,老帥哥一枚。喜愛動手改裝摩托的他,已經和董亞千搭伙了幾年。兩個人在附近小區的一個老車間里,研磨、討論,幾乎全套工序自己動手。

        “亞千很有想法,喜歡與眾不同。那份藝術感和認真鉆研的勁兒,和做音樂很像?!崩蠗钪钢媲暗腞100,“你看這個有咖啡典型的豬頭罩,前導流罩,趴式車座。時尚又古老。我們自己改了一個飛機駕駛艙式的儀表盤,有電壓、轉速、慢速,很有科技感。他很滿意?!?/p>

        《現代畫報》報道,三四年前,董亞千看到哥們兒翻新了一臺1980年代的嘉陵70,開始對摩托產生濃烈的興趣。緊接著他花幾百塊買了一輛1985年的嘉陵。重新做漆,騎了起來。接著又入手2007年的皇家菲爾德。小耕則直接買了捷克斯洛伐克產的佳娃150,“兩沖程的發動機,冒濃煙那種,特復古?!奔зs也弄了一輛雅馬哈SR400,史立沒那么瘋狂,是老的嘉陵125。四個人,已然組成了摩托車隊。

        但對改裝最上心的,還是董亞千。

        改裝一部車,怎么都得半年、一年。設計、繪圖、找人加工,從無到有,很難,也樂趣無窮。在董亞千眼里,摩托車不僅僅只是一個機器,它更是一種美學和科學表達。

        在他家客廳,他就地拿起一個鈑金件給我演示:“用紙,先要做紙模,感覺大小。出了樣后就把拓樣剪裁,剪裁完后塑形時,用英國螺壓彎。這上面下面都有一個輪子,上下夾緊,輪子上有不同的弧度,就像搟面一樣。你把這個鋁板搟成彎的了,好多地方還得用錘子敲。做得不合適還得焊接,焊接完還得打磨就看不出來了。這里面的想法,有點像飛機……”

        如果不是趕去演出,一向寡言的董亞千估計可以就這個話題說個把鐘頭。

        姬賡以前常騎摩托去大學上班,“舒服、方便、自由、便宜”,人和機械的關系也讓他著迷。董亞千更喜歡騎到山里,速度并不是追求的唯一,他享受的是“渾然忘卻所有,一切都跟自己無關”的那種超然。

        “注意力很集中,世界上仿佛只有你和這臺摩托?!?/p>

        玩得最癡的董亞千和小耕都受過傷,小耕是高速上差點撞到董。而董亞千的傷更戲劇化:2013年的張北音樂節,他在山上騎馬,馬越跑越快,眼看懸崖就在眼前。

        董亞千覺得馬要像摩托一樣沖到懸崖里了,他立刻跳了馬——形同跳車。

        這兩年,幾個人基本沒法騎這些老帥車了,不是因為受傷后遺癥,而是禁摩令。

        姬賡和哥兒幾個,找到浸淫藝術圈的老友焦雪雁,開起了畫廊。這也不是玩摩托受限的替代?!跋茸鲆恍┖猛娴乃囆g項目,過幾年再看一看這種形態和發展怎么樣?!?/p>

        在焦雪雁看來,首專階段的萬青,就是在做一個真實的自我描述,青春期剖白。

        當代藝術這個充滿新思維和觸角、職業化程度又比較高的領域,給姬賡等人打開了一個新世界。

        “發布首專之后的萬青,生活沒有發生真刀真槍的變化,依然是在一個真空里面。姬賡給人感覺是,他像在一團迷霧里面,努力要看透,還要鉆出來。他們可能有在音樂里面還沒有完全表達出的東西。借由這個空間,擴充了觀察世界的方式,也跟更多的人發生了關系?!?/p>

        “待在石家莊是有點保守,這兒本來就比較閉塞?!奔зs同意焦雪雁所說,雖然也沒覺得這是個多大的問題?!坝悬c矛盾。和人聯系太多了沒用,沒意義,又不喜歡,不是那樣的人。但如果毫無聯系,就會顯得很保守,很笨拙。沒有健康的人際交流,自己很明顯的問題可能看不到?!?/p>

        畫廊在北京草場地,狹小的門布滿鐵銹,拉開之后會走進一個由烏黑墻面與白色地板組成的不規則空間。

        畫廊首展取名“世界砼”?!绊拧笔?953年的新造漢字,意為水泥,更確切地說是混凝土,被普遍使用在建筑工程學中。

        “水泥巨大的量使它成為了人類生活中最基礎的存在物,水泥無處不在,尤其是在中國,水泥給我們提供了一種最低限度的現實感,一種人類早已不再擁有純粹自然性的現實感?!笔辔磺嗄晁囆g家利用各種材質詮釋他們對這一物質與背后世界的理解。

        和太行之旅可有關聯?姬賡笑說純屬巧合,“都是鮑棟(策展人)的創意?!?/p>

        選擇藝術家和作品的尺度,是他們眼中認定的價值——無論對方是否留過學,是否年輕,是否時髦。有趣是最高標準。他提到合作過的張鼎和“小天才”蔣竹韻,前者能把握時代脈絡,后者對聲音的質感和聲音背后的生成邏輯都有自己的獨特見解。

        “趣味就是沒有歷史包袱,純粹的詩意或者是很干凈的一個才華,其他沒有什么界限,或者說年齡性別。我說不清楚,但我能感覺到。這就跟選音樂是一樣的,特別干凈的音樂,很透,很清澈,會發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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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

        四五年前,姬賡當了父親,寫歌中斷了一兩年。

        “那幾年真是生活變化太大了,壓力一下子來了。時間特別碎,還需要挺強的自律,才能有點效率,否則就是一塌糊涂,每天不知道在干嘛?!?/p>

        調整是必須的:早起、排練形成制度。

        而今,寫歌、排練演出、教書、開畫廊,還帶孩子、會會朋友,喝酒品茶,生活完全稱得上豐富了。

        “是很豐富呵,太豐富了?!边@么一羅列,姬賡笑了?!暗夷臉右膊皇窍莸锰貏e深,樂隊這邊算投入精力最大的了。主要還是積累。審美沒有進步,低水平的重復沒什么意義。這幾年主要忙著生活,干干這些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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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年底,萬能青年旅店樂隊在廣州草莓音樂節上演出(麥啟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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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中年危機這樣的詞兒,他有點愕然。

        “我不明白中年危機是怎么回事兒,因為一直在危機里,從青春期就是在危機里,無憂無慮的時間很短。那個(所謂的萬能,年輕的無限可能性),很早在我們心里面就幻滅了。就是自己想做的事兒,和條件、和才華之間的距離,挺早就沒那么自信了。全面的悲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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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11月11日晚,萬青在上海摩登天空live house的渤海冼雷音專場演出。在首專發布近8年后,他們首唱了新專輯三首各自獨立又相互關聯的曲目。新專的其他曲目尚未制作完成? ?圖沈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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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陳郁看來,姬賡敏感而聰明。他不會沉溺在這種情緒里頭,更不會把這個當成一種優越性,自我標榜的東西。

        采訪了這么久,姬賡說得最多的就是“該怎么著就怎么著”。

        一星期前我們見面,他告訴我,棉二排練廳的房子產權好像有變動,又得折騰新地兒。

        首專的錄音備受好評,但他們一直對錄音的空間感不滿意?!皵荡a時代就會有電子感,塑料味兒。我們一直想要的是很暖、結實的那種聲音。所以我就想要是能找到一個大的地方,自然聲場就很好,后期不再過多地修飾?!笨磥?,這計劃還得隨著條件變化而變動。

        各種裂變、消逝,如錨兀自扔出,扎在不同的角落。

        2015年,他們鐘愛并翻彈過的Stone Temple Pilots的主創去世,樂隊難過了好一陣子。聊起這,董亞千嘆了口氣,“那個年代的人都快死絕了。我靠?!?/p>

        他在秦皇島住過的房子,從前無比荒涼,現在大樓都塞滿了。樹林子也沒了。

        對于《銀翼殺手》和AI,篤信外星人的董亞千都很好奇?!澳阏f將來會不會全都AI寫文章了?”他問我,又像問自己?!耙兴囆g性的,暫時還得靠人哈?!?/p>

        “演出市場這兩年還是挺好的,但是我不知道別的行業怎么樣?!倍瓉喦鹕?,撓撓頭。

        姬賡聽到我的轉述,嘴上咧開一道輕微的褶子?!靶袠I?!這家伙現在都會說這詞兒了。真是正常了。那些年(他心情比現在差多了)……”

        (感謝趙亮、趙磊、陳郁、小河、吳淼、張雄對本文的幫助。實習記者王婧、高佳、吳炫、戚展寧、朱圓、小堇、艾霖、梁婷、魏曉涵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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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人物周刊 2025 第835期 總第835期
        出版時間:2025年06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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