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永宏錄像廳看到那張臉的。錄像廳在我借讀的小學不遠處,一個公園對面,東邊是圖書館,西邊是民宅或公共澡堂已經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小小的錄像廳外總是有一陣洗發水味,錄像廳里站滿高矮胖瘦的社會小青年。我們幾個同學放學后,花一元五角進門,通常只能靠在角落,聽他們指著片子里的某張臉說各自的街頭故事。
有幾次放打架、追逐的片子,錄像廳里也蠢蠢欲動,誰挨到誰,就開始罵、開始動手……逼仄的錄像廳充滿了跟片子一樣的囂張氣氛。我膽小,害怕被人群席卷,電影也看不好,散場了,一顆心還隨著漸漸平緩下來的人流咚咚狂跳。
那時,我們四處尋找香港的武打片、警匪片、情色片看(那時年紀不夠,常被攔在門口)。只有永宏錄像廳有這種錄像,我在門口看到過很多香港明星的海報。我們學海報上人的打扮,里面的人和街上的人,穿相似的衣服,卻做著不同的事。
后來,我對港片的認知就是一堆人打另一堆人,背景音樂很激昂,壞人好人難辨,警察亦正亦邪。殺了很多人的人都沒事,大家各自安好。我說的那張臉就在這些情節之中閃過,一張女人的小圓臉,大眼睛,我不知道她是誰。
到了青春期,我們幾個男同學在街上學錄像里的人,嘴上叼著笤帚苗兒,褲子一定踩在鞋底下,搖搖擺擺地走向永宏錄像廳。那時候,一下子出現了很多張有名字的漂亮女人的臉——葉玉卿、李麗珍、邱淑貞、翁虹、楊思敏、舒淇等等,這些名字比電影本身都熟悉,成為我們同學之間的暗號。
我們把這些名字掛在嘴上,好像人家也是我們同學似的。記得有一次在校外吃早餐,也是這么聊天,賣餛飩的阿姨聽了半天,忽然問:“這個葉子楣是哪班的?”
那時候,我比較不愿意跟大家一樣。那張沒有名字的臉也算是最初的個性吧。記得很多同學幫我回憶,到底是哪個片子里的?多高,長頭發短頭發?我盡量給他們描述,以表示我心中的確深藏著這么一張臉。一次描述不清,晚上睡覺還會繼續想,有段時間,我總是睡不醒。
直到高中肄業寫作之后,偶然的機會,我擠在一堆人中看了《阮玲玉》?!度盍嵊瘛纷屛腋淖兞虽浵駨d時代對香港電影的看法,最重要的是找到了湮滅在亂糟糟的回憶中的那張臉。永宏錄像廳里最美的臉一下子有了名字,張曼玉。張曼玉說,阮玲玉骨子里有一種講不出來的妖媚。而我從她們身上感到“講不出來的相似”,說不清是妖媚還是風情。
經過小時候多次的描述,很多同學包括我自己最后都有點分不清,那張臉到底是具體的演員,還是年少時心動的形象了。
很多時候,演員妙在演半天都是自己,感情在表演中又全部影射到了人物身上。這時,她已經不能說是在演一個人了。演永遠是演,是假的,無論演技再高,也不可能成為“阮玲玉”,這誰都清楚。
看電影也是看自己,為電影里的人物高興,也是為自己確認某段記憶而喜悅。每次看張曼玉的電影,我都想從記憶中把那張臉揪出來。
久違了,那種激動。
后來,我在無數電影角色中認出過那張臉,感覺始終是新鮮的,因為電影對我來說是看得越來越細、越來越沒有感受。我現在跟很多人抱歉,自己因為職業的原因忘記了感受了。正是因為張曼玉這張臉的無名和不具體、沒法分析,才讓我總有一種尚未解決的牽掛。人就是這樣奇怪。
我們認同演繹,《阮玲玉》里的張曼玉是在和阮玲玉說話。這部電影特別有意思的是,總在角色和真實人物之間搖擺,張曼玉一會兒是張曼玉,一會兒是阮玲玉。這種恍惚的感覺像記憶,我們的記憶同樣奇怪。
張曼玉的臉明明還是那張臉,身體里卻裝著我完全不認識的阮玲玉的靈魂,似是而非地存在于銀幕上,又真真切切地存在于那段記憶中。后來張曼玉唱起了歌,有幾次,演出現場離我的住地不遠,但我都沒去。有個記憶當借口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