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朱踐耳,在病榻上寫過一首藝術歌曲《孤獨》;五十多年后,他自言“才悟到‘孤獨’一詞的哲學真諦”。和肖斯塔科維奇一樣,他把名字的音調化作“簽名”旋律,嵌入《第八交響曲》,只用一把大提琴、一套敲擊樂的“二人樂隊”,寫就一曲“內心獨白”——“探索者的心是孤獨的”(題記)。
這是他最滿意的作品,標題“求索”,寫的正是他的一生——自改名“踐耳”(實踐聶耳)始,于“革命夢”與“交響夢”之間,曲折求索的一生。
拯救
他安臥在棺中,臉上帶著微笑。過去他很少放聲大笑,而僅僅是會心一笑,有時即使被尖銳質問也默不做聲。友人回憶其彌留之際,“除了不知為何總是合不攏的嘴,他的臉仍是那樣地平靜、溫和,一如他生前慣有的慈祥、親切模樣?!?/p>
他很早便立下遺囑:遺體捐獻醫學研究,家中不設靈堂、不召開追悼會以及任何形式的追思紀念會。就連相伴60年的一架老鋼琴,也在不久前捐獻給了正在籌備中的上海交響音樂博物館。官方訃告發布,但噩耗的波瀾似乎未能越過音樂界和滬京兩地——
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著名作曲家、中國音樂金鐘獎終身榮譽勛章及上海文學藝術獎杰出貢獻獎獲得者、上海交響樂團駐團作曲家朱踐耳同志因病醫治無效,于2017年8月15日上午9時在上海瑞金醫院逝世,享年95歲。
以63歲“高齡”開啟“衰年變法”后,他幾乎一年一部交響曲,每一部都力求“解決一個問題,作一新的探索”;他曾獲瑞士“瑪麗·何賽皇后”國際作曲比賽大獎,名列業界權威的《新格羅夫音樂大辭典》,被音樂界奉為中國交響樂“巨匠”和“豐碑”。但是,在多數大眾媒體的訃聞上,他名字前的定語是“《唱支山歌給黨聽》的曲作者”。
1986 年,朱踐耳《第一交響曲》在北京音樂廳首演。座談會上,音樂家葉小綱羅列了他在“文革”前幾年創作的諸多歌曲。九年后在廈門召開的京滬閩作曲家研討會上,以大量少數民族音樂磁帶錄音為材料的《第六交響曲》引發爭議。音樂家趙曉生當面提出,《第六交響曲》革新步伐太快,技巧、手段似乎蓋過情感本身,“和當年的名作《唱支山歌給黨聽》體現作曲家的真誠、催人向前奮進的力量,反差很大?!?/p>
甚至連德高望重的指揮家李德倫,同年在海外接受采訪時也說,“‘文革’時他很‘乖’,‘四人幫’一粉碎,他馬上就反,他是太趕時髦了……后來就玩現代派了,現代得不得了,作曲變成數學練習,作曲手法玩得很花,已經不再表現人的感情?!?/p>
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朱踐耳?上述許多音樂界人士都有過同樣的疑問。朱踐耳在兩次討論現場并未作聲,只在私下對友人說,這個問題令他也很痛苦,但那些情感在當時都是真實的。他最終未將那些早期名作列入個人作品集,它們的署名是“踐耳”。
遺體告別式上,沒有奏響他的交響樂章,雖然龍華烈士紀念館里曾不斷循環播放他的弦樂作品《懷念》;有普通愛樂者抱著大幅合影前來,也有領導現身不久匆匆告退。白紙黑字的主題詞倉促覆蓋紅色LED屏,依稀還透著字樣筆畫的紅光。儀式臨近尾聲,紙片掉落,忽地露出一個“惠”字,仿佛是他對在場同樣年逾九十的愛妻舒群的告慰。
不過,在中國作曲家中,他所沐浴的榮光已然罕有。當許多人的作品難逃“壓箱底”的命運,1975年起成為上海交響樂團駐團作曲家的朱踐耳,絕大多數作品都已由著名指揮家陳燮陽執棒指揮樂團首演,并錄制了多張唱片;近15年來,他先后出版了多部個人交響曲集、管弦樂曲集、作品集,還有2015年底問世的大部頭《朱踐耳創作回憶錄》;作為“上海老藝術家作品數字化搶救工程”的首位受益人,他收藏的各類載體的個人作品,化為30盤光碟,共計1869分鐘,目錄就多達50頁。
2016年10月17日,朱踐耳作品專場音樂會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舉行。94歲的朱踐耳在音樂會結束后執意上臺,贈上親筆題寫的一幅字——“深切感謝上海交響樂團拯救了我的‘交響夢’?!狈蛉耸嫒汉髞碚f,這是他一夜輾轉反側、絞盡腦汁才想出的最貼切的兩個字,“拯救!”
2016年10月17日,朱踐耳作品專場音樂會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舉行(受訪者提供)
三級跳
“貝多芬(1770-1827)藝術創作的一個突出特點是持續不斷的演化和步幅巨大的邁進……在多年的時間過程中從不停息,由此形成早、中、晚三個明晰的風格單位……這一過程堪稱人生體驗和藝術風格雙重意義上的‘三級跳’,其中大有深意。
“貝多芬的藝術風格成長與其人生的磨難和歷練又構成驚人的同步……對于貝多芬,音樂既是生活的回應,也是人生的探索;創作既是生命體驗的記錄,也是生命體悟的通道:如貝多芬自己所言,‘來自心靈———但愿———回到心靈’?!?/p>
8月8日,《文匯報·筆會》刊登了上海音樂學院副院長楊燕迪的文章《貝多芬的“三級跳”》。當晚,朱踐耳端著報紙,在字里行間密密匝匝地做出勾畫,并在標題右下方寫下“保留此文”四字小楷。次日凌晨,他突發中風,再沒有蘇醒過來?!斑@可能是他神志清醒時的最后字跡了!”在病房里,舒群拿出報紙,緩緩對楊燕迪說。
早在2002年,作曲家王西麟就曾用“三級跳”歸納朱踐耳的創作生涯:“從新四軍跳到莫斯科,從莫斯科跳到先鋒派”,“這三個歷史階段的過程是十分艱辛,十分深刻,又十分巨大的藝術超越?!睂τ诖苏f,朱踐耳頗感生動、確切,僅做了一點補充說明:“在參加新四軍之前,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交響樂迷’五年哩!”加上它,就成“四級跳”了。
那并不是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當時他還叫朱榮實,字樸臣,祖輩為第一代民族工商業家。從小家道中落,父母先后病逝,排行老四的他,性格內向、木訥和自卑,音樂是他內心保留的一塊小天地。奈何1940年初投考上海國立音專作曲專業未成,不久慢性支氣管擴張的老毛病又發作,吐血不止,險些喪命。
在上海,這片中國交響樂的發源地,朱踐耳臥病在床兩年半,猶如身處“孤島”中的“孤島”。幸有一臺借來的收音機排憂解悶:肖斯塔科維奇最新的《第五交響曲》、斯特拉文斯基的三部代表作,還有德彪西、拉威爾、普契尼……尤為共鳴的是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在他耳中,那不只是“命運之神在敲門”,更是“貝多芬心目中的命運”,時而是恐怖的威脅,時而是對命運的鄙視,時而又是對命運的抗爭。
受師長和親友影響,也受蘇聯革命歌曲熏陶,朱踐耳對紅色解放區和自由民主理想充滿向往。他在病中改名“踐耳”,顧名思義:一是追隨聶耳“走革命音樂之路”;二是實踐其未完成的志愿,“去蘇聯留學,寫交響樂?!彪m然“不自量力”,他還是要說,自己的理想就是“聶耳加貝多芬”。
1945年8月,大病初愈的他,追上妹妹的步伐,投奔蘇北抗日根據地,一張五線譜紙都沒帶?!爸挥懈锩鼊倮蟛耪劦蒙弦魳匪囆g!說不定我已看不到那天了?!边@是朱踐耳第一次毅然放下“交響夢”,一心要去實現“革命夢”,他為原創歌曲《夢》填詞:“一個火紅絢爛的夢,我夢見,我有金的翼,振起翼,振起翼,在藍天白云間?!?/p>
樂評人楊寧稱,早期朱踐耳的藝術歌曲“哀而不傷,只靠旋律與和聲的婉轉含蓄地表達情感”,即便在這首寫于病情好轉、表達渴望投身“紅色的夢”的歌曲里,“22歲的朱踐耳依然沒有血脈賁張,而只有熱切的期盼?!?/p>
部隊文工團里,條件雖艱,朱踐耳卻心情愉悅,老毛病只犯過一次就奇跡般地未再復發,令他感慨“是革命給了我第二次生命??!”1947年初,為山東萊蕪戰役而作的《打得好》成為他的第一首代表作,收入《淮海戰役組歌》,代表了當時解放軍音樂最高水平。
“《打得好》我從小就聽過,那時朱踐耳先生的創作天才就展現出來了?!标愛脐柣叵肱c其二十多年合作,“朱先生的人品、藝品幾乎是完人。溫文爾雅的長者,說話時輕聲輕氣,但是他的內心非常強大,出來的音樂,跟他的表面性格完全不一樣?!?/p>
作曲家何仿1948年第一次見到朱踐耳便說,唱了這首歌,“以為你一定是個高大的北方漢子,原來是個文弱書生!”幾十年后,朱踐耳回想此事,似有所感,“自己在生活性格和藝術性格方面確實存在著明顯的兩重性?!?/p>
“西麟,要綿里藏針啊?!睂ν跷鼢脒@位口無遮攔的后輩,朱踐耳曾多次這樣勸勉?!氨砻嫔险f話四平八穩,心里和音樂里實現自己的藝術理想?!蓖跷鼢胝f。朱老身后,他撰文重提“三級跳”:從簡譜到交響樂思維跳躍,改革開放后又向現代音樂先鋒樂派大踏步地邁進,“根據地出來的簡譜派作曲家中,完成這藝術超越三級跳的,可以說僅朱先生一人,何其難能可貴!”他多次向本刊記者感慨,世人對朱先生的認識和尊重還遠遠不夠。
英雄的詩篇
2015年9月28日,正值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朱踐耳根據毛澤東詩詞創作的“交響曲——大合唱《英雄的詩篇》”在上海交響樂團音樂廳上演,距離該作上海首演已有53年?,F場指揮陳燮陽說,一個月前上交演出全劇并錄音制作了唱片,“了卻了朱老最大的心愿?!?/p>
當時,中央音樂學院教授黃曉和與朱踐耳共同在現場看譜、聽排練。他還記得,自己聽得熱淚盈眶,情不自禁地說:“朱哥哥,你的音樂太感人了!你生前獲得這樣的成就,應該知足了!”沒想到朱踐耳竟兩手蒙住臉哭出了聲……
1954年,朱踐耳被選派赴蘇聯留學,《英雄的詩篇》就是他在國立莫斯科音樂學院的結業作品,也是他“交響夢”的正式起步。當時,他深感自己水平有限,樂思枯竭,主動要求從三年制研究生降格為五年制本科生。
繼習作《節日序曲》后,《英雄的詩篇》是朱踐耳第二首被蘇聯電臺永久收藏的曲目。其主科老師巴拉薩年評價,作品非常大膽,創造了對中國而言還沒有過的非同一般的宏偉形式,“豐富的和聲綜合體,有意思的復調手法。如果還有補充的話,那就是您出色的管弦樂嗅覺,這種效果應該無疑是來自個性?!?/p>
然而,正準備排練錄音之際,1960年夏,中蘇關系破裂,合作中止,該作未能在蘇聯上演。朱踐耳畢業回滬,1962年《英雄的詩篇》過審演出,兩年后被要求修正新版本后重演。
朱踐耳留學期間受誣告背了處分,工作調動也不順,來到了上海歌劇院而非上海交響樂團,想到交響樂在當時文化意識之中毫無地位和價值,他心灰意冷。而《英雄的詩篇》總譜被出版社退稿的遭遇,也讓他意識到,自己在蘇聯留學時所作的有關中國交響樂的追求和實踐,遭到最終宣判:“此路不通!”
后來他眼見各省管弦樂隊被解散,小提琴演奏員受命改拉二胡,吹長笛小號的改吹竹笛和嗩吶,甚至有鋼琴家的手指被打斷,“交響夢”徹底粉碎了,一擱就是18年。
他被借來調去,參與集體創作,沒吃什么苦頭,卻耽誤了子女前途。一貫直言的夫人舒群也接連被整。身處上海舞蹈學?!栋酌穭〗M,她先后被扣上“走資派、炮打樣板戲、炮打江青”的三頂大帽,被紅衛兵接連批斗毒打十天,被關牛棚一年三個月,患過血尿、差點跳樓。
對自己“文革”前和“文革”中的作品,朱踐耳的感受截然不同,前者在努力說真心話、實在話,比如創作《唱支山歌給黨聽》是讀了《雷鋒日記》,看到一個“嶄新的人、純粹的人、心地透亮的人”那活生生的形象;而后者則完全是“領導叫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究竟寫了些什么音樂,我已毫無印象?!?/p>
1993年,朱踐耳精簡和修改《英雄的詩篇》,并加寫了一首男低音獨唱《婁山關》,其基調悲壯,“殘陽如血”一句隱喻著斗爭的艱險,“付出的血的代價極大?!彼言u價長征的任務交給歷史學家,自己歌頌“為人類的美好理想而甘愿吃苦獻身”的“可敬可愛的人民英雄”?!皼]有英雄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一個僅僅以英雄為旗幟的民族,也是悲哀的民族?!痹凇秳撟骰貞涗洝防镎劦竭@部作品的尾聲,朱踐耳引用了這段話。
生活啟示錄
六年迷途,十年荒唐壓抑,兩年反思。1960到1978,18年斷層,令朱踐耳感到不僅毀了“交響夢”,也使“革命夢”大大被扭曲和變質?!拔母铩苯Y束后,他“像火山爆發一樣,樂思如泉涌”。
完成于1986年的《第一交響曲》醞釀了十年,雖以“文革”為題材,卻意在譜寫一部人類的“命運交響曲”。早在1976年,創作悼念周恩來總理的弦樂作品《懷念》時,朱踐耳走訪了一批群眾,他放棄了“一個廉價的大團圓、大輝煌的結局”,借鑒貝多芬《第五交響曲》的寫法——“孤島”時期的青年朱踐耳,就曾注意過其展開部末尾突然出現的一個插部——那是輕聲出現的“命運主題”,如哀鳴,如回顧,如警示。
此前為紀念張志新烈士所作的《交響幻想曲》里,憤怒的聲聲大鼓后,一聲恐怖的嘶響,暗示著主人公被割喉的慘劇。她的遺作《誰之罪》里的四音,在尾聲部分隱約可聞,余音繞梁。
彼時,朱踐耳聽懂了肖斯塔科維奇的《第十交響曲》、《第十一交響曲》;在1984年的莫斯科第二屆國際音樂節上,蘇聯人也聽懂了他的《交響幻想曲》。時隔24年重訪莫斯科,朱踐耳更大的感慨在于自身作曲技法的落伍,下決心作根本的創作轉型。
于是他在花甲之年坐進上海音樂學院的課堂,與學生們一起聽桑桐關于多調性的系統分析、聽楊立青對梅西安作曲技法的分析、聽陳志銘關于十二音無調性體系的系列講座等等,一時傳為佳話。
他在《第一交響曲》里,以十二音列為“骨架”,加上18個重復音(“肉”),分別創作兩個主題,傳統調性旋律轉變為無調性不協和音,一如人的異化;一夜夢中驚醒,大呼“悲劇沒寫夠”的他,緊接著創作續作《第二交響曲》,全曲只用源于人聲嗚咽音調的三個音,組成對稱配套的十二音列,加之特殊的樂器鋸琴,將一股“從現代迷信中徹悟過來的痛楚、內疚、悔恨和憤怒”的音流猛扣心弦,“悲時,揪心泣血;憤時,撕心裂肺?!贝藭r朱踐耳眼里的十二音序列技法,就像七巧板般變化多端、趣味無窮。
貴州、云南、廣西、西藏等地都是他的課堂。上世紀80年代初,帶著一架簡陋的錄音機,六十多歲的朱踐耳騎馬過峻嶺,深入偏僻村落,一走八九個月。某年春節在苗嶺,為了與老鄉“成為一家人”,他吃下生??嗄?,一時上吐下瀉,差點釀成“險情”。
但是每當和人回憶起那些令他終生難忘的民族音樂,眉發雪白的朱踐耳都會緩緩閉上眼睛,如同仙游:貴州黎平的某個下午,剛聽完猶如西方現代派音樂音響的蘆笙隊比賽,半夜又聽一陣不同的音樂,循聲而去,只見幾個青年男女正圍著篝火唱著侗族情歌;云南麗江,納西族的一首愛情對唱歌,毫無曲調可言,背后卻是一個爭取婚姻自由的“殉情”故事……
朱踐耳深為感動,“他們的愛情對唱,并不需要什么華麗旋律的裝飾,要的只是真誠心靈的自然吐露?!彼堰@些創作感悟寫在一篇《生活啟示錄》里。曾經覺得西方十二音與中國音格格不入的他,慶幸終于在中國民間音樂中找到了“根”,現代化與民族化結合的音樂之窗由此打開。10月21日,上海交響樂團上演朱踐耳“天地人和”作品音樂會,其中曲目堪稱典范:
《黔嶺素描》里“吹直蕭的老人”,《納西一奇》里的“母女夜話”,都直接來源于對少數民族原生態材料的采風;《第三交響曲“西藏”》的第一樂章,描寫世界屋脊上的展佛、跳神和藏戲,表現藏族同胞性格中的兩個側面:神秘與明朗;而開篇曲《嗩吶協奏曲“天樂”》,則神奇地實現了嗩吶這件極富個性的中國樂器與西洋管弦樂隊的“油水相融”。
有人說,“朱踐耳的交響樂作品,上關乎天地,下注重人性、人格和人的命運,所以他的交響音樂會稱作《天地人和》,很符合他的意境和追求?!?/p>
入世“江雪”
為朱踐耳贏得第十五屆“瑪麗·何賽皇后”國際作曲比賽唯一大獎的《第四交響曲》,構思于1989年,以竹笛為獨奏樂器,歷史興亡的悲嘆升華為老莊哲學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以及萬物皆“從無到有,從有到無”。
1991年“上海之春”首演后的研討會上,有權威人士托人帶來口頭意見:“毫無民族性可言,丟掉了竹笛的本體美,專吹些怪腔怪調的、不入耳的東西……”
與其他許多作品一樣,來自業余愛樂者的支持,反而給了朱踐耳極大鼓舞:
“不追求傳統旋律,而著重表現一種幽深高遠的意境。俞遜發的笛子很絕,把人的心都勾出了”;“藝術家應該有超前意識,要有‘聽不懂’的、使人產生聯想、有拒絕的東西,《第四交響曲》就是這樣的”……
在這個過程中,朱踐耳與上海交響樂愛好者協會結下深厚情誼。2015年9月,協會成立三十周年,93歲的朱踐耳在夫人和上交團長周平的攙扶下堅持出席,與大家簽名留念。
不過,朱踐耳堅持在《創作回憶錄》中將“好的、不好的”評論都記上。這也是受貝多芬交響曲總譜全集的影響。他曾給王西麟去信,誠意提醒他,在音樂會節目單上羅列太多好評不妥,“在對待音樂評論時,要除去一個最高分,但得保留一個最低分,才是更明智的。因為‘最高分’使自己頭腦發熱、自我膨脹,而最低分卻是清醒劑?!?/p>
他也曾好奇地問愛樂者,為何某些音樂專家難以接受的作品,你們卻能接受呢?答曰:“他們有老框框,我們沒有。我們接觸不少現代藝術,如文學、美術、電影,和音樂都是相通的?!?/p>
《朱踐耳交響曲集》代自序中寫道:“舉凡中國的民間音樂、文人音樂、戲曲音樂、宗教音樂等等皆可兼容并蓄;書法、國畫、詩詞、戲劇等等皆可觸類旁通。盡可能地增厚作品的文化涵量。人類創造的一切精神財富,不論古今中外,都可拿來,為我所用?!?/p>
第十交響曲《江雪》以柳宗元的名詩為題材,京劇名家尚長榮錄制了三段吟唱錄音,配以古琴大師龔一的琴音,加上從《梅花三弄》里“提煉”出來的十二音序列,意境獨特。楊立青在研討會上講出的兩點聯想都“中了”:嵇康和狂草。
然而,在朱踐耳身后,圍繞這部作品,對其人生境界產生了截然相反的解讀。出世還是入世?夫人舒群和好友黃曉和堅定地站在后者一邊。黃曉和稱,柳宗元因參與革新而遭保守勢力鎮壓,其在嚴峻和惡劣的大環境中展現“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獨立人格精神,其實非凡,有橫掃千斤之力度”,這部作品非但沒有絲毫消極情緒,而且充滿正氣、銳氣、浩氣。
直到今天,舒群仍對“鐘鼓獎事件”未有處理結果耿耿于懷。2007年10月30日由上海音樂學院主辦的國際作曲比賽,唯一大獎涉嫌“抄襲”時任作曲系主任何訓田之作,獲獎者被指為其“情人”。此后,何訓田公然拳打表示異議的該系教師朱世瑞,引發軒然大波。朱踐耳挺身而出,要求院方對事件作出處理,并在期刊上發表《“鐘鼓獎”事件親歷記——向音樂界的匯報》,由此卷入兩場官司,消耗了許多精力。
睡吧,孩子
“至誠至真,樂之靈魂。至精至美,樂之形神。若得萬一,三生存幸。孰是孰非,悉聽后人?!边@是朱踐耳的座右銘。
相識二十多年,陳燮陽想不起來,朱踐耳還有哪些愛好,音樂是他的全部,似乎也是唯一的樂趣。他過去位于武康路的家很小,為了不影響妻兒休息,硬是在逼仄的廁所間里搭出一個“工作室”;后來孩子大了,“工作室”搬到了湖南路,別人下班,他上班,筆耕不輟,常常一寫就到深夜。1994年,朱踐耳去美國探親十個月后,竟帶回四部新寫的交響曲,原來他什么景點都沒去。
陳燮陽還記得,今年6月在北京國交指揮復排《英雄的詩篇》時,朱踐耳托女兒帶來一封信和巧克力,皺巴巴的紙上寫著端正的字:“陳燮陽老友,排練太辛苦了,吃點巧克力?!?/p>
以往的排練,他總會坐在指揮旁邊,在一張紙上標明每個細節應如何處理。他的手稿出了名的端正精準。夫人舒群常勸他,“不要花那么多時間寫譜子?!钡看味急凰瘩g,“先生教的:每個符頭、每根線都要對齊,連在哪里翻譜都要算好,方便指揮、演奏員閱讀?!?/p>
作曲的人常把屋子搞得亂七八糟,但朱家永遠干干凈凈。他總穿工作服創作,胳膊上套著袖套,像進工廠的工人,一大把鉛筆削得非常細,筆頭一禿就放在邊上。
90年代初,朱踐耳做過一次較大的腸胃部手術。作曲家秦文琛當時還只是一個學生,買了兩包餅干去醫院看望,才走到門口,被師母舒群攔下來,直接批評他,“你年紀輕輕就搞這種東西?!敝燠`耳躺在床上,話都說不利索:“拿…拿…拿作業了嗎?”秦文琛回去拿來作業,朱踐耳才允許學生進門,然后自己從病床上直起身來上課——他第二天還要動手術。
上海音樂學院教授陸培說,30歲時與朱老談話,“才說了幾句,他掏出本子來寫,讓我非常非常驚訝:一個大作曲家,不僅在聽我說話,還把它記下來?!?
“他永遠都笑呵呵,一聽說什么新奇的東西,就瞪著驚奇的大眼睛:‘啊,真噠?’”朱踐耳的學生、中央音樂學院繼續教育學院院長孔聰回憶,“好的教育是什么呢?不是把你灌滿,而是把你點燃。那些年我們上課就像玩一樣,從作品里去找好玩的東西,就像發現新大陸一樣,他樂我也樂?!?/p>
因為寫作《江雪》的畢業論文,十幾年前,本科生桂俊杰與朱踐耳成了忘年交。最后留在他記憶中的朱踐耳,有些老糊涂,一句話會重復八遍;在家旁的元龍音樂書店偶遇,只有一個眼鏡腿掛在耳朵上。他寫過的自勉“歪詩”儼然成真:“老而猶頑,頑似一童。童心率真,真無忌憚?!?/p>
2012年,這位青年指揮家率上海少兒廣播合唱團赴維也納美泉宮,首演了朱踐耳的童聲合唱與雙鋼琴作品《月亮彎彎》。在遺體告別式上,桂俊杰特別遺憾,“沒能以《月亮彎彎》送先生最后一程?!?/p>
這首歌改編自《第九交響曲》第三樂章結束段的童聲合唱《搖籃曲》。從第六到第八交響曲,包括寫給香港回歸、敘述我國歷史的《百年滄?!?,朱踐耳都沒有簡單給出光明圓滿的結尾。他所作的這最后一部交響曲、也是“迎新世紀”之作,同樣帶著悲憫,卻又暗藏希望。
10月21日的“天地人和”音樂會以此收官。爆炸的鼓聲、慘叫的木管組戛然而止,一聲喪鐘似的銅磬引出大提琴獨奏的吁嘆,隨后是童聲合唱:
月亮彎彎,好像你的搖籃;星星滿天,守在你的身邊。綠色的小樹陪你一同成長;愛心的甘露滋潤你的心房。雖然烏云會把月光遮擋,雖然暴雨會也會無情來摧打,過了黑夜,迎來燦爛朝霞。
早在1940年,朱踐耳也創作過一首《搖籃曲》:“睡吧,睡吧,孩子啊,過了黑夜就天明……”音樂會次日的研討會上,許多音樂界專家談起被刺耳之后的純凈童聲感動?!八囊簧煌跣??!弊髑肄善涿髡f,“在他眼前沒有丑和美,只有真。只有真了,丑和美就在一塊,不協和音就協和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