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告(1931-1994),廣東饒平人,農民
與姑姑的一次閑聊中,得知爺爺沒上過學。我非常意外,因為這與我印象中爺爺文化人的形象相去甚遠。
記憶中,他給我們姐弟幾人講得最多的故事,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而他最大的興趣,是和鄉中老人好友圍坐在老屋的天廳里,一邊泡功夫茶,一邊談經論道。
半昏半暗的潮汕四點金民居中,幾個老者,欖核炭微煮小炭爐,水滾茶亮、香氣四溢,爺爺講到興奮處,洪亮的聲線響徹屋頂。如果他手邊的煙正好抽完,有時會塞錢叫我去巷口小店買兩包回來。我碎步小跑,到了店前,躊躇半晌。店家會低下頭問我,你是哪家的娃娃?我想了想,稚氣十足地回答,我是告老爺的孫子。店家一聽,轉身利索地從架上摸下兩包,找回零錢時,常隨手送顆糖果給我。我自然喜歡這樣的差事,因為爺爺接過煙,經常說的話就是叫我留著零錢?!?/p>
除了名號在鄉里叫得開,我印象中的爺爺是與眾不同、受人尊敬的。爺爺身材高大、腰板挺直,有種與其他農民不同的、天生的知識分子氣質。小時候,鄉里大多數人都有農田,爺爺名下也有,老宅的二樓有個竹籬笆圍成的一人高的糧囤,里面新谷舊谷輪替,長年高高隆起。大多數農忙時節,他會站在田邊或曬谷場里指導別人耕作和曬谷入倉。
以前,我以為別人聽爺爺指揮調動,是因為他在族里輩分高,晚輩尊重他。后來才知道,爺爺其實有個公職,他是我們鎮上農科站的站長,懂得些培育種子、四時耕作的農業知識,所以大家愿意聽他訓話。我曾跟他去過一次鎮上的農科站,站在幾口倒蓋著簸箕的水缸前,我好奇地問爺爺,下面藏著什么寶物或好吃的。爺爺會笑著揭起簸箕,讓我看滿缸快要發芽的谷種,跟我說,這是下一年的希望。那時我想,爺爺肯定讀過不少書,說出的話都特別有思想。
說他不像農民,有時他又會耍些農民的套路。爺爺有個朋友是市里的大干部,兒子跟我父親年紀一樣大,從小嬌生慣養,可身體還是很差勁,瘦胳膊瘦腿。有一次,爺爺去市里開會,順道拜訪朋友,朋友熱情地留他吃飯。席間,朋友兒子在桌上挑三揀四,爺爺見朋友發愁,便說,叫你兒子跟我回鄉下住兩天,保準他吃啥啥香。朋友將信將疑,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想著借他人之手管教,可能會有好的效果,便欣然同意。那兒子一聽可以不用上學,到鄉下游玩,喜出望外,迫不及待跟在爺爺后邊回家。
半個月后,領導來鄉下接兒子,看到他吃飯時狼吞虎咽,再瞧手臂多了點小肉,臉上似乎少了菜色,高興得不得了。再看滿桌粗糧,百思不得其解。
爺爺叫過一眾兒女,一字排開,指著我的兩個姑姑和一個伯伯,加上我父親,面授機宜說,沒啥秘密武器,要說有,就是這家里養的幾個爭吃的娃,食物一上桌,便會被一掃而光。跟養牛一個道理,再挑食的牛,見別人吃得多,自然就顧不得再嬌氣挑剔了。
他對付子女的土辦法多不勝數。
我讀小學時去爺爺家玩,總會不經意間在角落或柜子里發現一些零錢,少的一兩角,多的有兩元五元。我們兄弟幾個以為爺爺奶奶記性差,做事丟三落四,所以一撿到錢就主動上交。過了幾天又會發現一兩張紙幣隨意丟在地上或墻邊。有時爺爺收了錢也不言語,自顧自地抽煙喝茶;有時收了錢會很開心,會再給回我們買糖吃。
爺爺走的那年,我們幾個小孩圍坐在奶奶身邊守靈。奶奶才告訴我們,幸好當年你們撿到錢后如實上交,才少了皮肉之痛。要知道,丟錢是爺爺布的迷陣,用來考驗家里的小孩誠不誠實。如果誰隱匿不報,迎接他的可會是不一樣的“獎賞”。這一招,不只在我們身上用過,爸爸伯伯他們一輩也曾領教過,結果令老人滿意。我們的家風,在鄉里來講,有數一數二的好口碑,時時被鄰人拿來當作榜樣。
我常常在想,爺爺的兩個兒子成為鎮里的干部,兩個女兒成為鎮上的中學教師,或許真的跟爺爺那些土招數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