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清華附小的學生與老師、家長們通力合作,做出了一份“大數據分析蘇軾”的報告,一時刷遍了朋友圈,不少平時絕不轉發詩歌內容的朋友,也不忘轉發并贊嘆一番。
這件事說明,將近一千年過去了,“蘇軾”依然是一個能夠引發大流量的詞匯。除了這一點,這個研究就很難說能夠帶給我們什么了。
為什么這樣說呢?當我們著眼于古典詩歌的時候,有必要回顧一下詩的本質。
漢代學者翼奉說:“詩之為學,情性而已?!痹娭髑樾?,這是歷代詩人公認的一種精神。我們看到,宋詩里夾雜了大量的議論,就已經被古人(包括了宋人)嚴肅詬病,批評者認為,議論入詩這種做法偏離了情性。
不過,如果他們看到今天的研究者用各種數據去分析古詩文,也許就不會對宋詩有那么苛刻的評價了。宋人以議論入詩,未必會沖淡情性,但今人把古詩文摁在各種數據分析里,功夫做得愈細密,恐怕就距離情性愈遠。
比如,我們細看清華附小那份報告里的論述,許多都顯得很“隔”。統計者發現,“歸來”是蘇軾詩中的一個高頻詞,并且在蘇軾每次被貶謫結束之后,詩中“歸來”的出現次數就會有所增加。
對此,報告給出的結論是:“蘇軾這些‘歸來’詩,與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似乎存在著聯系,他一直滿懷憂國之情,總能將這些歸去歸來的經歷,化作美好的文學意境?!?/p>
這種說法沒有什么錯,但也沒有道出“歸”的意味。
在古詩文里,“歸來”、“歸去”等詞,除非有所確指,其落腳點往往在一個“歸”字上面,即詩人渴求過上這樣一種人生:卸去俗務之累,達到自適其適的逍遙狀態——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各方面都自由了,可以安心去做自己喜歡的事。
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就是在述說這種人生向往。諸如此類的文學作品,可謂不勝枚舉。杜甫寫詩說李白:“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碧K軾的《送鄭戶曹》詩說:“他年君倦游,白首賦歸來?!闭f的都是這個意思。
在《行香子》這首詞里,蘇軾就說得更加直接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p>
千載而下,在各種寫字樓里上班的我們,讀到這樣的感慨,依然會有所觸動。
在南宋,朱子屢次辭官而不獲批準,曾經寫下這樣的詩句:“不為明時堪眷戀,久知歧路不如歸?!彼殉鍪诉@件事比作“歧路”,心情可想而知了。不錯,古人固然因為仕途不順而心情郁悶,并為此寫下許多杰作,但他們也沒有我們以為的那么喜歡做官。
在骨子里,人都是不希望受羈絆的,但現實世界對人又有著各種掣肘,于是就有了“歸”的渴望。詩詞文章,是承載這種渴望的上佳容器。
清華附小的數據統計還發現,在蘇軾的詩詞中,“子由”二字出現的次數最多。這被研究者作為一個“額外的發現”來論述,最后得出的結論是:“我們發現了原來蘇軾和他的弟弟子由之間手足情深?!?/p>
好吧,這自然是一個無可反駁的正確結論。不過,那些辛苦統計數據的計算機見此,會不會有屈才的感覺,就不得而知了。
值得追問的是,這樣的數據分析,能在多大程度上說明人的情感?比如,古人有一種不成文的寫作習慣:越是重大的情感,越不會輕易寫出來。在蘇軾的詩集里,就很少出現他父親蘇洵的影子。
不僅蘇軾如此,在歷代詩人的作品里,述說父母的都不多。在這些重要的區域里,數據如何說上話?
研讀文學作品,數據確實給了我們很多便利,至少它為那些不具備創作能力的研究者,提供了廣闊的論述空間。從這一點上說,數據簡直就是濟世良藥。
但對于讀者來說,在閱讀各種數據分析之前,有必要帶上這種可能性:我們離數據越近,離情性就越遠。因為許多的大數據分析,并不具備幫助我們了解作者的功用。
要想深入了解作者,最靠譜的做法,當然還是老老實實、一首一首地去讀他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