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專欄作家朱江明推開咖啡館的門,嘆口氣,“太陽底下無新事啊。大家時不時又炒冷飯?!卑倌陙碇袑W為體、西學為用的近現代浪潮下,關于傳統技藝的尋根和反思循環上演。
老舍的《斷魂槍》創作于民國時期傳統武術的黃金十年,馮驥才的《神鞭》刊于武術熱剛剛興起的80年代。兩篇小說描寫的都是清末武林高手如何應對傳統變革。沙子龍身藏獨門秘技五虎斷魂槍,傻二練就一身絕世辮子功,兩人卻在末世的槍林彈雨中,做出了截然不同的時代選擇。
現世中的“武林”中人,也有著各自的位置和主張。
幾位采訪者中,有人頻繁走動、做傳統武術的文化推手。有人厭惡和當今烏煙瘴氣的武林有任何瓜葛,不愿留下話柄,只求潛心教學。也有人和內心鄙夷的“假大師們”共同出席圈內的名家巡講活動,自稱因為不篤信、求真知被同門師兄弟排擠。
對行業的現狀,他們每個人都憂心忡忡,有人咬牙切齒:“懂都不懂,就在這兒弄點外表,然后講一套空理論。悲哀到這種程度。這行就是要完,就是要丟?!?/p>
對于玄理化、道學化的內家拳和關于內勁的玄妙闡述,我始終將信將疑。隨行的男攝影師在吳氏太極拳第六代傳人勁草家中嘗試推動這位高手,可無論是勁草單腿站立還是伸出一根手指頭任由他發力,勁草都巋然不動,一個簡單的擒拿,男攝影師便招架不住。但這也并不是真正的擂臺賽。
主流門派被詬病魚目混珠,而在官方挖掘整理出的129個拳種中,一些被邊緣化的小門派更加岌岌可危。
采訪的過程中我遇到了45歲的喬旭,他習武近30年,是劉心吾的再傳弟子。劉心吾在解放前代表四川參加了1948年民國第七屆全運會,獲得刀術第五、拳術第六。
喬旭是個生意人,開了幾個環保和新材料的小公司。在一個四年前錄制的視頻上,他著一身黑色中山裝,疾風驟雨一般“噼里啪啦”地掄著雙臂,配合著步法快速移動,“帶(內)功打的”。
這番令人眼花繚亂的身手叫“盤破門”,是峨眉派的一支。他上個月剛去了發源地四川資中市,那邊還有很多學徒。喬旭估計人數過萬,但得其精華者太少。習練者只囿于四川一地,處境艱難。
發源地政府已經意識到要以少林寺為楷模,發展功夫經濟?,F在資中市的校園廣播操加入了盤破門的基本動作。但縣級市經濟實力有限,依靠現有團隊把這個門派發揚光大,道阻且長。
傳統武術缺乏實戰經驗,也多少囿于守舊的傳統本身——輸不起。習武之人要容人,但不能受辱。拳王泰森輸給了霍利菲爾德在世界拳壇并不算新鮮,但在中國武壇,輸一次就意味著身敗名裂,整個門派被釘上了恥辱柱。
窮文富武的傳統亦成為歷史,習武之路變得狹窄和前途未卜。80年代武術熱,少林寺周邊涌現出一百多家武校。但據龔鵬程介紹,他們培養的學生,文化素質并不高,將來畢業的出路,一是念個大專學歷、進入體校,二是做保安或者入伍,三是夢想著進入影視圈做武行乃至武打明星,前景渺茫。
《斷魂槍》中,沙子龍從西北威震江湖的鏢局宗師隱姓埋名,身上長了膘,鑣局改了客棧。徒弟們頂著他的師名,在廟會上賣藝,到處吹捧師父,使人知道他們的武藝有真傳。一拳就砸倒了一頭牛!一腳把人踢到房上去!誰也沒見過這種事,但是說著說著, 他們倒相信這是真的了。
而沙子龍呢,夜靜人稀,關好了小門,一氣把六十四槍刺下來;拄著槍,望著天上的群星,想起當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風。嘆一口氣,用手指慢慢摸著涼滑的槍身,又微微一笑,“不傳!不傳!”
“神鞭”傻二卻終究把祖宗留下的辮子剪了,耍起了洋槍:“祖宗的東西再好,該割的時候就得割。我把鞭剪了,神卻留著?!辈磺匪愠蔀楸狈ボ娭械纳駱屖?。
浩浩湯湯的武林興于末世,毀于亂世。隨波逐流抑或是推陳出新,隱退抑或是變革,都不過是歷史的風水輪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