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83歲的遠房堂伯死了。他最后掙扎著叫人將他從醫院抬回家,死在了土坯房里的老床上。他果真沒逃過故鄉的一句俗語,人命難翻73、84,這兩個數字是生命的虎口?;挤伟┑奶貌?,沒把吞噬他生命的虎牙拔掉,盡管他用盡了最后的力氣。
臨終前,他手里緊攥著六個存折,背后歪歪斜斜地寫著密碼。城里的堂兄在靈前對著父親的遺像嚎啕大哭,爸,您還給我們攢啥錢哦……
遺像是堂伯67歲那年照的,目光膽怯謙卑、胡須掩喉,有著一個農人對命運的逆來順受。
二十多年前,離開老家進城工作前,堂伯是惟一為我殺豬宴請鄉親的人。我記得,那天用土碗給我敬酒時,他神情莊重地告訴我,我們家曾祖父的墳墓,風水不比某鄉長家的祖墳差。他對我進城做一個他想象中的官員,是有著深厚期待的。自此,每年清明中秋春節或是祖宗祭日,他都會跑到墳前燒紙,并喃喃禱告。他還曾給我送來一本翻爛了的《三國演義》,殷切囑咐:看看人家曹操、劉備是怎么上位的,一要有野心,二要學會忍。
我性格里恰好沒有這兩樣基因。還在鄉里工作時,堂伯曾婉轉示意,讓我對單位領導表示表示。后來有一天,他鬼鬼祟祟地提來一只雞,口袋里還裝著一大包豬卵,說是特地委托劁豬匠收集的。他嘀咕,這東西大補啊,原來皇帝就是吃它補身子的。為了不辜負他的心意,我硬著頭皮拿去送給領導,后來那領導見了我,拍拍我肩膀說,好好干,又回頭說,豬卵被他老婆扔了,她最聞不慣帶腥味的東西。
有次我一大早乘車回到老家,經過鄉場,見堂伯蹲在信用社門前吧嗒著煙。我問他,這么早干啥呢,他笑嘻嘻地說:“存錢,存錢?!痹瓉硭耙惶熨u了一筐藕,等去存錢時,信用社早關門了。堂伯就這樣在土里求食,還在土里刨出了“金子”,他勒緊褲帶、面色發黃,但眼神里有一絲微弱的光,就靠這點光活下去。不時地往銀行存一點錢,就是他人生的光源。有一次他頭天去銀行存錢,第二天利息就上調了,他為此懊悔不已,事后給我打電話,希望今后遇到銀行利息調整,先跟他透個風。
還有一回,我見他捂住胸口猛烈地咳嗽,差點回不過氣來,他卻若無其事地說,人每天都在造血,這是書上說的,新陳代謝。我明白,堂伯是舍不得把錢花在醫院,能扛就扛著過。所謂扼住命運的咽喉,有時是一種強撐著的假象,不如放開手,讓咽喉自個兒喘息去。
堂伯這樣的親人對我的期待,讓我充滿了內疚,甚至惶恐。但他,最終用寬厚與慈悲,理解了我。堂伯曾說,我這個侄兒喲,就是一個秀才命。他真把我當秀才了。
也是堂伯,消解著我對吾鄉吾土還有鄉親們的憤懣。我父親是上世紀60年代的大學生,畢業后進城里機關做了秘書,常站在領導的吉普車前開車門,幫領導提茶杯和公文包。我一向看不起父親的懦弱,甚至到他80歲,我也不知道他真實的性格。
有件事,讓我對父親記恨多年。母親31歲那年,生產隊里的地下人販子向老三居然差點將我母親拐賣到河南。父親知道后,擺擺手說,算了,算了,向老三沒有文化。知道這事以后,仇恨一直深埋在我心里?;蛟S,吾鄉吾土對我的性格雕塑,也有這部分經歷。
有一次我回老家,看見向老三坐在山崖邊石頭上不住地喘氣,他是那么瘦小,望向我的黯淡眼神已經找不到一絲亮光,他在自己人生的灰燼里爬行著。我一直在心里等待的、一旦遇見他就上前掐住他喉嚨的沖動,瞬間煙消云散。堂伯對我說,侄兒啊,這個向老三也可憐,兩個兒子都死了,女兒對他也不好。
三年前的清明,回老家去祖宗墓前祭奠,堂伯在前面草叢給我劈開一條路,經過一個新墳時,他對我說,這是向老三的。這個土堆讓我徹底原諒了他,還在他墳前燒了一點冥錢,他不就喜歡錢嗎?那天,堂伯坐在我祖宗的墳前說,侄兒,一個人要在心里想著人家的不容易。我心里的石頭,滾下了山坡。
而今,堂伯的墳,也在那雜草瘋竄的山岡中。他的離世,意味著我在故土的最后一個長輩遠行了,而故土的板塊,早已隨著城市化的進程日漸瘦弱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