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去世前,枯黃的雙頰上一直流淌著蜂蜜一樣膩滯的眼淚。一口氣在胸口徘徊許久,始終咽不下去。誰也猜不透臨死前他向上一指代表什么意思,對于只有53歲的生命來說,也許是還有太多的怨恨憤懣、留戀羈絆,以及無窮無盡的牽掛。
他一定無比牽掛他的老婆,我那言語密不透風、聲調高昂尖利的嬸子。也許他畢生為此生過無數次無明火,但這時如果讓他多聽一次,肯定勝過最好的歌唱。他無法想象他離開之后,這個表面堅強、內心脆弱的女人會繼續怎樣的生活。接下來的三四十年比他們相處的時間還要漫長,這根柱子再怎樣粗壯,獨力撐起家庭也是極其困難的,更談不上什么溫存和依靠。雖然他未曾得到足夠的呵護溫暖和體諒,可他再怎么敏感易怒,再怎么固執粗暴,內心深處還是流動著溫暖的河流。二叔就此人死燈滅,而她將夜以繼日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獨自面對他留下的冰冷鍋灶和漫漫長夜,他實在于心不忍但又無能為力。
還有他二十出頭的兒子。兒子和他像極了,無論是沉默不語時下垂的面頰、微凸的嘴唇,還是微笑時內斂含蓄的氣質、憤怒時圓睜雙眼不妥協的態度,甚至柔軟伏貼向右回旋的頭發,無一不顯示出基因的力量。他不知道兒子能否繼續好好學習完成學業,自食其力養活自己,最好混得風光一些,畢竟他是那么好強又要面子。他為兒子沒能見他最后一面而惋惜,為兒子沒有在最后的時光和他多處幾日而心心念念。然而眷念是不會窮盡的。他同樣看不到未來的兒媳,看不到孫子,除了墳頭的禱告,他體會不到任何關于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他一定為當初沒有讓女兒完成學業而后悔吧。他那么堅決生硬地拒絕了她的哀求,急不可耐地讓初中畢業的她出去打工,他曾那么固執地認為目下的生活困難比看似毫無回報的學業重要得多。等到現實告訴他他錯了,他已沒有任何彌補的機會。他也許會自問,如果當時思想解放一些,女兒的生活是不是會好一點?她只不過30歲,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的母親和婆婆都是可憐的寡婦,除了撕心裂肺的痛苦,他什么都給予不了。
他的額頭終生留有年幼打鬧時大哥失手用火石割傷的痕跡。傳說老天爺艷羨面容姣好的孩童,要么施手留以瑕疵,要么殘酷剝奪其生命。那道疤痕清晰銳利而又短暫,如同二叔的一生。他一定會為曾因誤解而與大哥反目誓不往來懊悔不已,而大哥忍氣吞聲的痛楚和寬容博大的原諒讓他更加百感交集。在得知罹患絕癥的時候,他第一時間找大哥哭訴抱怨尋求安慰。大哥從牙縫里擠出錢來緩解他的困難,擠出東西給他補充營養,大哥帶他去醫院,讓他放心走,大哥說會把他的后事辦好。還有同父異母的大姐、溫婉敏感的二姐、歡喜冤家的三妹、老如小孩的三弟,他既感嘆手足情誼的平靜淡泊無所知覺,也感嘆人生轉瞬即逝不可捉摸,他還沒有想好怎么告別呢。
他是不是也會牽掛我呢?在沒有兒子之前他最珍視的侄子。他脫下自己的外套罩在被他抱去上墳的小家伙身上時一定高興極了,風雨驟然而起,他緊緊抱著侄子奔跑,家族的血脈在他們身上如滾滾洪流一樣噴涌。他為侄子不眠不息的秉燭夜讀而感嘆,他看著他成長,跳出農門、成家立業,慢慢學會經歷生活的風雨,自己尋找遮擋的外套。他咀嚼生病時侄子對他的關心和援助,血緣和親情的回報讓他熱淚盈眶。只消不久他也許就能見到家族第一個孫輩了,他一定很想看到小猴崽子,還有那一個個如椽如梁挺立茁壯的外甥,他享受他們的敬酒他們的探望他們的土特產,而現在只有繁縟的跪拜和無用的熱淚。
還有什么值得牽掛呢?花花草草離開了他的侍弄,會不會依舊生機盎然?房屋庭院沒有他的打掃,會不會還是窗明幾凈?用過的東西會不會紀律嚴明地物歸原處?過年的春聯能否貼得合他心意……
在生命即將逝去的時候,他也閃念過從母體脫離出來之后呱呱墜落的老炕,還有被撫養扶養羈絆一生的爹娘。他因為患病沒能送爹下葬,在大雨滂沱中枯立著看送葬隊伍遠去,四目相對中那個消瘦苦寂的身影給我帶來不可名狀的痛苦。他的老娘風燭殘年行將就木,他也沒能盡到自己的孝道?,F在,他即將與他們相遇了。
他一定也閃念過年輕外出務工時曾穿越的大江大海,海風削剝著他的面皮,海浪充盈著他的耳鼓,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他朝氣蓬勃意氣風發。他一定也閃念過他啃食了一生的土地,他那樣不辭辛苦,那樣錙銖必較,希望大地的產床能對他毫不吝嗇。然而人吃地一生、地吃人一口,他獲得的那些慷慨都在即將收獲的夏夜化成了灰燼,回到原點,開始新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