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癥在今天不是一個新鮮名詞。很大程度上,它是一個令人談虎色變的名詞,總是與不明原因的痛苦及懷疑相連。雖然也有一些輕松的論調,說現代社會,抑郁癥只是“心靈的感冒”,不足為怪。然而有這種聲音在,適足以說明主流態度的恐懼之深。越來越多的人找到我:“我每天起床都沒有動力,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會不會得了抑郁癥?”話里有一種絕望的氣息,仿佛談論某種不治之癥。甚至有人說:“我確定我得了抑郁癥,只是還沒想好該怎么告訴我的家人?!?br/>
這是真的。抑郁癥是一種風險極高的精神疾病。提到它,每個人都不愿意想起——然而又不得不想起——最可怕的一種后果,就是自殺。這是我們恐懼的源頭。
慘痛的例子有很多,證實了這種病的恐怖:它會導致死亡!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人們也在利用這種視角,替“死亡”找一個“原因”:一切悲劇都是因為得了這種病,這是醫學的視角。醫學同樣主張,持續的抗抑郁治療可以有效緩解癥狀,甚至治愈這種病。這就是說,一個人對生命的態度可能受到某些不明因素(迄今為止,抑郁癥的病因還不明確,但顯然不只是心理性的)的威脅,同時也可以被科學地、標準化地干預。
這種視角,接受起來并不容易。在大學里,有的學生被確診為抑郁癥,他們的父母無法理解,就翻來覆去念叨:“這孩子一直很乖的,怎么突然就想不開了呢?”我們只好解釋,這不是“想不開”,是一種病。
他們還是很難接受:為什么會得這個病呢?會不會學習壓力太大了?會不會對自己的要求太高?會不會……他們仍然在努力尋找一種非病理化的解釋。如果他們的孩子也在場,通常會面露為難之色(假如還沒有完全麻木的話)。因為這種解釋,是把“得不得抑郁癥”這回事變成了當事人可以主觀做出的選擇。某種意義上是把壓力轉嫁到那個痛苦的人身上:“你降低點對自己的要求呀……不就好了嗎?”
好像他們想好就能好起來一樣。
面對這種人定勝天的主流價值觀,一個人給自己的痛苦貼上“抑郁癥”這張標簽,其實帶有一種消極對抗的姿態:“我不是不想,是真的好不起來。我生病了?!?/p>
“你們是正常人,你們理解不了病人?!?/p>
這個說法是有幫助的,至少能讓病人少承擔一些責難,但也有代價。一個人成為病人,他的思想和情感,尤其在對生命的態度上,就失去了被理解的權利。貼上這張標簽的同時,他就被流放到“正常人”之外的只有醫學評估診斷和治療的不毛之地。我認識一個有多年抑郁病史的人,每當他痛苦,向家人抱怨的時候,家人的回應都是:“你趕快吃藥”,或者:“要不要再去看一次醫生?我感覺你的癥狀加重了?!?/p>
他沒有辦法跟別人討論他對生命意義的懷疑。所有人都知道他生病了。換句話說,那些疑問不過是癥狀的一種。這也許是一個正確的解釋。但人們獲得一個解釋的同時,往往也就失去了對問題本身的興趣。他于是看到朋友們不以為然的、同時不失包容的微笑。反正是一個癥狀,有什么認真對待的必要呢?“你病好了就不會那么想?!?/p>
這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所以有人在痛苦的時候,無論如何不希望給自己貼上抑郁癥的標簽。因為他們需要被認真聆聽和對待,渴望理解,而不愿意自己的痛苦被3個字輕飄飄地蓋棺論定。確實,用一個診斷來定義一群人,把他們的痛苦經驗排除到“正?!敝?,未免過于輕佻。這一張標簽,本應該給痛苦者以保護,而不是否定痛苦的價值。
“抑郁癥”誠然很危險。但危險在于抑郁的痛苦,而不在于這3個字。那些痛苦,我總相信,被承認總比不被承認更好一些。貼上標簽是一種承認,它帶來足夠的重視,帶來藥物和心理的治療,也減少了許多自以為是的評判,但是透過這張標簽,還有另一層的承認——也許我們還缺乏足夠的認識,那就是它作為一份活生生的有思想、有情感、存在于生命經驗之中的痛苦。每當有人告訴我“我得了抑郁癥”的時候,我總會提醒自己,那不過是一張標簽。要理解這個真實的人,我需要邀請:“你愿意更具體地,跟我談一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