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在自行車上的城市觀察者
很難找到第二個跟簡·雅各布斯有同樣影響力的城市學家了?!都~約客》評價道,雅各布斯是少數具有真正原創性的城市規劃師,她有點瘋狂甚至有些古怪的洞見已經數次并且在多方面得到了證實。她的代表作《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出版半個多世紀了,仍然在釋放巨大的能量,影響著一批批建筑學者、社區工作者以及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梢哉f,世界上任何一個城市談起規劃,人們都會想起雅各布斯。
但最開始沒人想到這些。畢竟雅各布斯不屬于她所攪動的任何一方:她不是城市規劃者,也不是經濟學家,她連大學都沒有讀過(只在哥倫比亞大學進修過兩年)。
年輕時期的簡·雅各布斯有一張圓臉,齊劉海短頭發,明亮的眼睛閃爍著狡猾、質疑,細薄的嘴唇抿起來。年逾80之后,她表情幾乎沒變化,一只手夾著煙,另一只手捧著啤酒杯。滿頭銀發越來越像個頭盔,笑起來像個頑童。淡茶色的大眼鏡暗示她還是一個能穿透事情本質的觀察者。她說話活躍、警覺、幽默到叫人忽略那支幫助她行走的拐杖。淡藍色風衣加球鞋也許會給人清新老太太的錯覺,但事實相反:她從不是一個甜美性格的人——像一個記者說的,老太太友好的表面下銳利如鋼。
出生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小鎮斯克蘭頓的雅各布斯似乎天然有城市人的基因(她對郊區完全沒興趣)。她和家人在30年代搬到紐約,開始她是一名速記員,后來又當了自由撰稿人,在為戰爭信息辦公室工作期間,她遇見了建筑師羅伯特·雅各布斯,丈夫豐富的建筑知識顯然使她對城市建筑產生了濃厚興趣,于是進了—家建筑雜志社當助理編輯,并在1961年寫出了《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
1910年代的賓夕法尼亞車站
雅各布斯著迷于走路,或者騎自行車,以便更好地觀察城市以及和城市互動。她從不在乎規劃者怎么說,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城市的脈絡以及脈絡之間的運作規律。她對城市生態的認識最初來自紐約的哈姆遜街。她在書中寫道,生機勃勃的城市要有如下條件:零售與住宅相融;街道短小而不間斷,避免長條封鎖狀;建筑物最好有新有舊且融合不同的功能;人口密度要高。在她看來,好的城市會有自發自由的“芭蕾舞步”。跟當時著名的現代城市規劃師芒福德正好相反,她力挺城市的混亂化,并認為好的城市生活的一天是這樣的:早上雜貨店的店主打開窗戶,中學生們在上學路上把包裝紙丟在地上,中午裁縫打開窗給花草澆水,愛爾蘭人在白馬威士忌酒館里晃蕩。也會“舞出一個舞步”,比如把鑰匙留在隔壁的熟食店。她喜歡短的、七拐八扭的街道,這樣人們能享受到拐彎的空間感樂趣,這些街道又是保護包括孩子在內的各類市民安全的“眼睛”。
這顯然不同于1950年代美國流行的現代城市主義:摩西和芒福德支持城市要進行“區劃”,居民區和商業區分開,社區與社區互相分離。但在雅各布斯眼里這正好是消滅了紐約。
支持者贊揚她說出了市民內心的感受。她拿紐約一住宅區的一塊被嫌棄的長方形草坪舉例。附近一位居民說,“他們建這個地方時,沒人關心我們需要什么。那些大人物跑過來說,太美妙了,現在窮人也可以享受綠色草坪了,但我們就沒有一個可以喝咖啡或者看報紙的地方了?!毖鸥鞑妓沟膽嵟糠謥碓从诖耍核浾疫^一位規劃師詢問相關的城市建設問題,但對方擺出一副對“人們在想什么”毫無興趣的表情,“對他來說城市設計就是美學上的事情,跟其他無關?!?/p>
相反,雅各布斯認為城市不是被拿來設計的藝術品,而是活的有機體,城市規劃本身也是一個富有生命的活的過程。城市是人類聚居的產物,成千上萬的人興趣、能力、需求和才華千差萬別。多樣性是城市的天性。她犀利地指出,所謂功能純化的地區如中心商業區、市郊住宅區和文化密集區實際上是功能不良。
反對者集中批判她是個外行的主婦?!睹绹蟪鞘械乃琅c生》開篇第一句話是“本書是向當前城市規劃理論和重建活動的抨擊”——她確實做到了。美國公職規劃學會會長丹尼斯·奧·哈羅抱怨:“簡·雅各布斯的書對城市規劃來說是非常有害的,但我們將不得不和它生活在一起?!泵⒏5聞t非常生氣,在《紐約客》撰文用后來他認為過于粗魯的口吻反駁雅各布斯——“就像一個城市建設者把所有老社區,好的、壞的都連根拔起,她把上個世紀所有關于城市規劃的創新連根拔除了,不留一絲余地?!?/p>
冬天里的獅子
媒體報道提及雅各布斯常用的形容詞是:憤怒,憤怒,憤怒——仿佛她的首要品質就是生氣。雅各布斯熱愛集會,喜歡走上街頭,喜歡加入到那些熱情的人群中去。1961年,她參加了抵制格林威治村城市重建的活動,退出當時屈從于權力和資本的城市規劃委員會。1968年,她因參加抵制曼哈頓下城區高速公路建設的活動,而以“暴亂”和“故意傷害”的罪名遭拘捕,這條公路將會導致成百上千的家庭和商業機構被迫遷移。在會議上她曾試圖撕毀速記員的記錄磁帶。這場戰斗以雅各布斯和戰友們的勝利而告終。用她自己的話說,她參加與政府的斗爭是被荒誕的政府行為一次次逼出來的。她最反感這些行為的地方,在于它們占用了她寫作的時間,而她是通過寫作來思考的。正是因為簡·雅各布斯對社會的深刻思考和積極參與,拉塞爾·雅各比在《最后的知識分子》一書中將簡·雅各布斯列為美國“最值得珍惜的公共知識分子”之一。
1963年,簡?雅各布斯(右三)與建筑師菲利普·約翰遜(右一)在賓夕法尼亞車站外抗議政府拆除該車站
也是在1968年,簡·雅各布斯又和蘇珊·桑塔格、艾倫·金斯堡一起因反征兵而被捕。之后雅各布斯全家遷居加拿大多倫多,她的兩個兒子已到服役年齡,她認為兒子寧可去坐牢也不愿到越南戰場去當炮灰。雅各布斯的丈夫說,他們養育兒子可不是為了讓他們去蹲監獄。雅各布斯不愿放棄在加拿大的選舉權,于是全家便成了加拿大公民。她說自己從未有被放逐而流亡的感覺。
關于老年的雅各布斯有個比喻——冬天里的獅子。到了加拿大之后,雅各布斯又成了阻止修筑斯帕蒂娜高速公路的領軍人物。這條計劃中的高速公路要從多倫多的北端—直通過市區修到南部的斯帕蒂娜路,就如紐約原來計劃中通過華盛頓廣場的高速公路一樣威脅著沿線的社區。她又參與了示威游行,兩次被捕,最后又是她及其所代表的社區獲得勝利。她后來在著作中常常提及這個主題:我們建設城市究竟是為汽車還是為人?
這頭驕傲的獅子不是沒有過恐懼。在抵制曼哈頓下城區高速公路建設時,雅各布斯被召去法庭。她感到申訴人對待她的態度像怪獸,律師又一副沒準備好的態度。雅各布斯回到家,丈夫和孩子都出去了,她坐在廚房桌前,心情非常陰郁。她害怕又沮喪,好像聽到監獄的門在自己身后關上了。終于她的兒子Ned回到家,他對自己的母親說,“作為一位53歲的女性,你擁有很精彩的人生?!毖鸥鞑妓惯@才覺得好受一百倍。
后半段歲月雅各布斯邊參加各種社會活動邊繼續撰文著書。在最后一本著作《集體失憶在黑暗年代》一書中,她指出北美文化的五大支柱都在衰敗,包括社區和家庭、高等教育、科學、稅收政策以及行業內的自我監督。
“女人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就算是放在今天,雅各布斯的人生經歷也對女性有巨大激勵。成長在一個“女性地位急速上升”的年代,她從小所接受的觀念是“女人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她遺傳了父親的好奇心、聰明才智和特立獨行,又在比父親保守的母親身上學會了同情他人。
讀高中時,雅各布斯的一位老師要求學生們宣誓早晚都刷牙,唯有雅各布斯反對,因為她覺得發誓是件非常嚴肅的事。然后她被這位老師驅逐出校。她最初的工作是一名速記員,純粹出于對寫作和閱讀的熱愛,她內心一直認定自己要成為一個作家。成名后她也參與過哈佛大學的一個城市規劃項目,對方希望她能設計一些調查問卷。雅各布斯形容那一刻“超級想逃離”,她不希望自己的工作從此陷入類似的泥沼。像很多身處局外并且個性高傲的洞見者一樣,她不認為這些所謂的專家懂得任何關于城市的本質。有人問雅各布斯是不是想教育城市規劃者。她回答說,不,因為他們無可救藥。
在雅各布斯自己看來,人們保持對《美國大城市死與生》的關注是因為她探索了人性的深處。與其說她關心城市,不如說她關心城市中的人和他們的生活。正如她在書的最后寫道,“設計一個夢想中的城市不難,但重建一種生活需要想象力?!?nbsp;
關于雅各布斯的爭論仍在繼續,批評也不可避免。但不可否認的是,她的洞見從根本上沖擊了城市規劃領域,就像蕾切爾·卡森《寂靜的春天》之于環境運動。一方面有人認為,正是雅各布斯擁有作為局外人的清醒目光,才能洞察到整個1950年代美國政府大規模的城市更新運動是如何導致災難性后果的。當然,也有人認為她不過是幸運地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些大規模規劃停下來的原因是美國經濟開始走向蕭條,而不是這位坊間主婦的憤怒叫喊。
不管外界的聲音多紛雜,雅各布斯基本上按照自己的意愿度過了一生。她的風格獨樹一幟,正如加拿大社會評論家羅伯特·弗爾福特說的,“在反對政府和公司強加于人的空想計劃時,雅各布斯堅定地站在個人自覺的創意立場。她是一個未必有淵博知識的勇士,一個抵制大多數理論的理論家,一個沒有教職和大學學位的教師,一個寫得出色卻不經常寫的作家?!?/p>
雅各布斯拒絕了許多獎項——大概30個左右的榮譽學位,其中一個來自哈佛。2006年,她在多倫多一家醫院去世,享年9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