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家都是唱川劇的,從爺爺開始,到我和我丈夫。如果不是劇團后來拆了,我兒子也是。
父親是一個鼓師,地位相當于指揮家,人家都叫他“菩薩”,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藝術家。我們演《丁佑君》,演員入戲不了,他不敲了,從鼓篷下來,跟人說,你讓開,我來。一演,鐺啊叮啊咚,比誰都好。
母親也是老演員,舊社會12歲就開始學習,祠堂直接開除了。她早早離開了我外公,在劇團打工。外婆吃鴉片,母親就拼命賺錢。劇團的演員表都是寶塔形,男的一座塔,女的一座塔,中間掛劇名。我媽媽叫愛華,每次都在頂上,大大的兩個字,愛華。她是劇團的頭牌。
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出生的,從小,耳邊聽的是川劇,眼里看的是川劇,耳濡目染,好像我就該唱川劇。劇場里有什么孩童角色我就上,第一出戲是娃娃戲,唱的還是男角,帶個口條,我演父親,桌子都爬不上去,演我孩子的都比我大。跟我母親一起演《桂姐修書》,小叔子被冤枉了,桂姐去探監,你找得到人頭,就換他一命。桂姐就自殺,之前寫了兩封血書,給她娘,給小叔子。我還忘過一次詞,把我母親急的。這就是我,幾歲就接角色,十來歲演配角,該開腔(說話)就開腔了,川劇烙印在靈魂里頭。外面來的,學都要學一段時間,不然咋個就十四五歲唱主角了呢。
別看我母親是當家人,我照樣要跟著他們練功。迂腿(壓腿)、下腰、撈頂(倒立)、打跟斗(翻跟斗),樣樣都要來。練撈頂的時候,師傅一手一個大馬鞭,擺成一個叉扇過來,你得雙手騰空跳起來,慢了,欻一聲,兩條血印子,又慢了,又欻,又是兩條,練不好就皮開肉綻。我們劇團連鏡子都沒有,我們就去河壩上對著水唱,朝岷江里吼嗓子,在壩上打跟斗,地上是沙,摔不痛。
14歲我就演了《拷紅》和《折梅》,通報表揚。里面兩個丫頭,紅娘是宰相家里的,她要幫崔鶯鶯出計謀,瞞過老婦人,要聰明靈氣。另一出里的丫頭就是天真爛漫。怎么去體會這兩個丫頭的不同,這就是表演喜劇安逸(好玩)的地方。
16歲我開始唱《芙蓉花仙》,這戲講的是一個仙子愛上一個凡人,王母娘娘不安逸(看不慣)她,要殺她。那是打昂了(打響了)咧。我們去自貢表演,廣播錄起,通街放。我們1956年去表演的,1980年我去自貢,人家文體局領導一演就把我認出來了,整整24年沒見過啊。那一年我還演了林黛玉,按道理講,我的素質水平演不了那么深刻。但我演焚稿把觀眾都演哭了。我看過古本的《石頭記》,字都認不完啊,食而不知其味。那時候劇團有些老人讀古書,喜歡擺龍門陣(聊天),我就聽他們講,林黛玉有文化,孤高,寄人籬下,她的性格,看不慣啥又要說出來,她又有病。那她葬花,用鋤頭去挖,一邊挖得一邊喘。焚稿呢,氣絕了,一邊唱,一邊喘,一邊氣,一邊哭。這就是林黛玉。后來我走到哪兒都喜歡聽當地老一輩擺,長見識。
我敗過三次嗓子。
唱太多了,晚上長期失眠,趕本子,讀本子?!稙t湘夜雨》、《竇娥冤》、《林黛玉》,連著好幾出都是悲劇。初一初二初三連演三場,我還沒到16歲,大冬天的冷啊,抱著個破的轟隆兒(熱水袋),坐在凳子上看本子。人家都說,木來頭(沒事的),王虹的嗓子越唱越好,本來其實也是的。但是到了1964年,說出來人家還不信,但我真的,文的武的都敢碰。那年演《楊八妹破幽州》,唱《白蛇傳》,還演現代戲。
現代戲跟古裝戲發音不一樣,現代戲唱陽喉嚨,嗷嗷嗷的喊,古裝戲是陰喉嚨,咿咿呀呀的叫。一來二去的,有一天我就唱不出來了。打了針杜拉西林消炎,還是不行。拖到沒辦法了,鼓搗(硬是)被喊去成都治病?;貋砭秃昧?。
1966年“文革”開始了,我們開始學烏蘭牧騎,一個輕騎隊,唱戲跳舞教學樣樣來。強度一大,我的嗓子又遭不住了。天天一副藥還是頂不住,嗓子又拖敗了。去劇場唱,觀眾都跟旁邊聊天的人說你們小聲點,我們要聽她唱戲。我唱不出來,觀眾都原諒我。后來去成都治息肉,一直沒怎么好,直到劇團都拆了?,F在四川沒幾個劇團了,跟川劇相關的都叫研究院。沒了正規劇團,我們只能去業余劇團當顧問了。
到了1976年,慢慢恢復了一些,開始帶學生。教學很費神啊,我沒有收錄機,就扯著嗓子吼,又敗了。后來存錢買了個日本的收錄兩用機才好起來。我去檢查,醫生指給我看:你這嗓子是肉做的啊,這么說咋遭得住(受得了),看這里是息肉,這里有炎癥,這里……總之沒一個地方是好的。直到有人教我科學發聲法才好起來。
我們這一行,有句話叫,學得出來是吃“戲飯”,學不出來是“氣飯”。慪氣嘛。還有,要出你就要學出名,不然你就是瘟豬子,好難聽。我不高,嗓子沒人家好,扮相也沒人家好。我是幼兒學,這樣勤學苦練,有了一席之地。王婆婆經過了好多代學生哦,都想把我壓下去,都沒有。
川劇真的好聽。不是因為我唱才這么說。它的文詞高雅,我們13個半韻,還有5種唱腔,高、昆、胡、彈、燈,高腔可能是觀眾聽得最多的,它的劇目占整個川劇劇目的一半以上。簡單地說高腔就是“干唱”,不用樂器伴奏,只用一副拍板,調整節拍。高腔還有一大特色就是幫腔,像畫外音,把人物心理給你說出來。
但和京劇比,我們的素質要低些。很多正規劇團都有訓練班,以前我們沒有。我們是鄉班子,在農村、鄉鎮換著地方演,好處是每個人都有豐富的實踐經驗,不像科班,除了正角,上場機會很少。
戲劇是虛擬的,一個桿子可以是馬、是金箍棒、是鞭,指山是山指水是水,一個桌子,可以代表山、代表樓臺,一個椅子可以代表樓梯。不像電影話劇,要實物。舞臺上很文明,講戀愛,接吻了,手一擺,就是接吻了???,手一拉,就是哭。喝酒,手一比就是酒杯。舞臺上嗑瓜子,這樣,還要嗑給你看,吐出來。上樓梯,下樓梯,一步兩步三步,還得回頭看一下。
川劇古裝戲上妝很復雜,扎網巾、擦護油、上粉、涂脂、描眉、畫眼、勾臉、定妝、勒水紗、貼鬢腳、插花等。網巾包括戴發網和各色綾帕,把演員的頭發遮住,穩定盔帽;提起太陽穴的肌肉,把眉毛整成倒八字,看起威嚴。網子戴高戴低亦有一定規矩?;橗R鼻梁上一掌,使面部擴大;生角扎額上發箋畔;小生高眉兩指;旦角丑角均應較生角的低。旦角包好頭后,還要貼鬢片,用以調整臉形;閨門旦扮小妝不用發網,直接在發鬢上戴首飾;武小生于兩耳之后還各扎耳發一支,以便做戲和示英武之概。在畫臉譜之前,用凡士林和白甘油涂在臉上,以防止因化妝油彩不好而損傷皮膚。上粉,以前是把鉛粉或葫頭粉撮些在手里,用水調成膏,兩掌相合而搓,涂臉上,輕輕拍打。涂脂,即擦紅抹彩。擦的部位主要是上至眉、下至腮、兩眼眶及面頰上部等等,小生小旦兩唇須擦紅,以顯唇紅齒白之美。須生掛有口條,嘴不露外,故不施紅。涂完脂,就要描眉。最后定妝,使臉上的脂粉不至因汗水流溢而搞得黑白紅相混,破壞畫好的妝容。擦脂描眉后,薄薄撲上一層白粉,然后用粉刷將粉掃盡,這樣就不再怕汗水浸染。
臉上的妝,一定要去對光,燈泡瓦數多少,燈光強了,紅一些,燈光淡了,白一些。最不好畫的是眼睛,紅色打底,勾輪廓,再上妝。有些人,打紅就是打紅,其實加上些白色的油彩在底色里,就柔和了,加點兒黃顏色,就嫩一些。就看你認不認真研究。
川劇以前是傳幫帶,我們演員是,觀眾也是。爺爺婆婆愛看,帶著孫子,帶到茶館,就上癮了。這就是一個傳幫帶?,F在,川劇和以前比少了,傳承的人也少了,演出的人也少了,傳承觀眾也少了。我們每個月10號,都會在固定的小廣場打3個鐘頭的玩友,清唱,希望能慢慢喚醒些觀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