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Pere之前,我接觸到的歐陸人大多在校園里,他們俊秀而高挑,文雅又活潑,不僅英文流暢,不少人還會至少四國語言。我因此對非英語國家的歐洲人形成了統一的印象——他們生長的土壤充滿人文氣息,由于各國距離和文化臨近,他們在掌握語言方面天賦傲人。
Pere的出現打碎了我浪漫淺薄的刻板印象,校園里的精英是自小接受良好教育的產物,而Pere所屬的群體,從經濟不景氣的歐洲國家來到愛丁堡打工,英語很差,只能做清潔、修理管道等體力勞動。
我和Pere在Facebook的一個語言小組巧遇,他正急著找人提高英語,知道我是人類學學生后,更加喜出望外,說自己在準備申請人類學博士,當下就要找我出去聊天,我看了看時間,晚上10點,連忙拒絕。
Pere熱情不減,接下來每天都要發消息給我,我終于不好意思一再推脫,和他約在一個小公園見面。那天愛丁堡難得放晴,我們把外套墊在還有些濕潤的草地上,面對太陽聊了幾個小時,從此成了朋友。
Pere是個三十歲左右的西班牙人,也許是因為不規律的辛苦工作,外表顯得有些滄桑,但一講起話來就充滿生氣,手舞足蹈。來英國之前,他先是在大學學習雕塑,后來又念了人類學學位,為此和工廠女工一起干活,還跑去墨西哥做了6個月的田野調查。
畢業之后,他發現自己所學的專業在西班牙根本找不到工作,于是聽朋友的話到愛丁堡來打工。他在火車站找了一份清洗廁所和車站地面的工作,有時早上6點開工,晚上10點才下班,每小時7磅。
據他所說,在這里工作滿3年后,如果能成功申請到愛丁堡大學的博士,他就可以免學費入讀。
對于我剛剛開始學的人類學古典理論,Pere的評價總是一個詞:無聊。馬林諾夫斯基、拉德克利夫布朗?看那些干什么?Nationalism? Who cares?盡管如此,他還是會給我發一些古典的理論書籍,告訴我慢慢來??吹轿议_始讀??潞虳errida,他終于覺得有趣,想和我討論,然而我卻在想,天知道“權力”和“主體”到底什么關系。
他邀我去他家做客,介紹我認識他的兩位美女室友——同樣從西班牙來愛丁堡打工攢錢?!拔椰F在感覺非常開心。一年前我剛來的時候,一句英文也不會說,沒有住的地方,沒有朋友。而現在呢,我有工作,能說英語,住在市中心的一個公寓里,還有很多朋友,兩年后說不定還能繼續讀博,我還有什么不滿足?”
按照常理,如果身邊的朋友對我講出這番話,我可能會在內心忍不住嘀咕:“你都30歲了,你有穩定的工作嗎?有結婚對象嗎?讀完什么鬼人類學之后你準備怎么養家?”但是面對Pere,我卻覺得他說得句句在理。
也許是因為他在一個陌生的國度,遠離了熟人社會對他的評價。也許是因為他工作雖然辛苦,但有足夠的機會去實現自己的想法。也許是因為我在內心深處,也很羨慕這樣的生活態度。
不久后我又認識了Jesús,兩年前他攜妻兒來愛丁堡時,也是一句英文都不會,拿著朋友寫的介紹信找工作。Jesús來我們家修理排氣扇,修完后說要給我們表演長笛,我和室友正覺得驚訝,他已經跑下樓去拿來了琴盒。
他的技巧不錯,演奏時非常投入,樂聲神秘凄婉。令人驚訝的是,他并不識譜,長笛是自學的,曲目是通過聽來記住的。Jesús連續吹了差不多半小時,只要我們鼓掌微笑,便開心地說要再來一首。
他說他每天都想吹長笛,業余時間會去慈善機構給智障兒童義演,現在的夢想是不斷提高演奏水平,組一個樂隊?!耙苍S,只是也許,我以后能去大學系統地學音樂?!?他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知道很難,但我會每天練習?!?/p>
在Pere和Jesús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某種共通的對生活的理解。他們樂觀、堅定,最重要的是,他們完全不被年齡、社會地位等條條框框所束縛。衡量人生的標準不是金錢與成功,而是能否追求所愛,感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