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業玉已經有兩年多沒有見到自己的兒子李廣元。
2015年10月27日,他看到宜昌市伍家崗區人民檢察院發出的一份《指定居所監視居住通知書》,方得知兒子已被檢察機關執行監視居住,“因涉嫌行賄”。媒體報道李廣元或涉原四川副省長、文聯主席郭永祥一案。之后,又沒消息。
李廣元今年40歲,是四川明星電纜股份有限公司(下稱“明星電纜”)的創辦者、實際控制人。他從一個小推銷員開始,在20年不到的時間里,把自己改造成一家知名上市公司的董事長。在老家安徽無為和創業所在的四川樂山,他給人們的印象是一個熱衷于慈善的企業家。如公司的名字,他在這些地方是個“明星企業家”。有同行視他為“偶像”,也有人覺得他與政界走得太近,不是個純粹的商人,不愿多談。
2013年7月,李廣元在北京被紀檢監察機關帶走,要求協助調查,之后再無消息,直至這份《指定居所監視居住通知書》被家人收到。
明星企業家
在四川省樂山市的高新區內,李廣元創立的上市公司明星電纜每年都是第一納稅大戶。在他的家鄉安徽省無為縣,他響應當地政府號召,回鄉投入數億元建設廠房,被當地政府視為返鄉投資企業家代表。這些經歷給了他很多榮譽,被官方評為先進人物。2012年,李廣元獲得首屆四川十大民營企業家杰出管理獎。
在四川和安徽,他有不少“粉絲”。這源于他頗為勵志的創業經歷,從一個小推銷員成長為上市公司董事長。無為當地的一些電纜銷售員把他視為偶像,甚至有人專門為他立傳。
2003年以前,像許多無為的同鄉一樣,李廣元一直在電纜設備銷售一線。10年的銷售經歷讓他蠢蠢欲動,不甘心一直給別人打工。
“他是一個有自己想法的人?!背啥家幻黼娎|業務的徽商介紹,李廣元喜歡與人打交道,交換想法和信息。在銷售電纜設備過程中,他會主動了解客戶的運作方式,探聽供貨商的經營模式。他逐漸了解到,在電纜設備產業中,設備生產是利潤率最高的環節。那段時間,他常常會找生產商,盡可能多地了解各個環節的細節并詳細記錄。
在此期間,他的兄長李廣勝、表姐夫盛業武等人也先后到四川,銷售電纜產品。表兄沈盧東則在浙江省溫州市甌海區經編廠擔任經營副廠長。他開始鼓動幾個親友一起創業。2003年7月,李廣元辭職,與沈盧東、盛業武一起在四川創辦四川明星電纜公司。在公司,李廣元主外,負責與政府、企業打交道;沈盧東主內,負責生產經營。
他們創業的時候,正值樂山市政府招商引資,給予優惠政策,他決定把公司設在樂山。李廣元持有絕大部分股權。
新公司發展速度很快,甚至可以稱得上“驚人”。他僅用8個月便在樂山完成明星電纜一期工程建設。第二年新公司則被四川省科技廳認定為高新技術企業。在公司初創時,他即獲得了當地石油、電信企業等多個大額訂單。
2004年底,明星電纜的產值即達到2億元。到2006年,這個數字已接近12億元,員工一千多人。同時投資建設了多家子公司。
四川明星電纜公司,工人在生產線上工作
外界有的驚嘆李廣元公司的發展速度,也有人覺得訝異?!霸趺此麆倓摌I就能拿到那些大型央企的訂單?”上述徽商說。
李廣元創辦的公司主要生產特種電纜,應用于發電、軍工、石油化工、航空航天等領域。公司新創不久,客戶包括中油管道物資裝備總公司、中國石油天然氣管道局、中石油長慶油田、中石油吉林石化、中國核工業建設集團公司以及五大發電集團等大型央企。2010年,明星電纜甚至成為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當年網絡采購的最大供應商。
“四川有不少做電纜的,但他的影響力最大?!彼拇ㄒ患译娎|企業負責人認為,李廣元的成功與他在商業上的才能有關,但也離不開政府的支持和他在政商兩界多年積累的豐富人脈資源。
“他是個對自己苛刻的人?!崩顦I玉稱,李廣元多年以來,在工作上對自己要求非常嚴格,對待下屬管理也較嚴,加上朋友幫忙,讓他的公司很快步入正軌。
2012年5月7日,明星電纜在上海證券交易所上市,以當天每股11.67元的收盤價計算,李廣元控股62.60%,個人財富約20億元。
李廣元通過創業獲得大量財富之后,并不奢侈。不過,他也不低調,常出現在各種慈善場合。2009年年末,湖北長江大學18個大學生接人梯營救兩個落水少年。少年獲救,3個大學生何東旭、陳及時和方招不幸遇難。李廣元看到新聞后,當即指派副董事長盛業武等人從安徽驅車趕往武漢,為每個遇難學生的家庭捐助20萬元現金。一時引得多家媒體報道。
2009年年末,得知3名長江大學學子因救人而英勇獻身的事跡后,李廣元指派副董事長盛業武等人從安徽驅車趕往武漢,為每名遇難學生家庭捐助20萬元現金
在“5·12”汶川大地震等災難發生時,他從不缺席,都會捐出數百萬物資。在無為、樂山等地,他還捐建了多所學校、敬老院,并在無為多所中學設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獎學金,在5年中先后捐資5000萬元左右。這些讓他多次獲得各種慈善榮譽?!吧剖俊毙蜗笠沧屗麚碛胁诲e的口碑。川皖兩地官員對他頗為認可,明星電纜官方網站此前曾多次發布各級政府要員視察公司、鼓勵李廣元的消息。
金牌推銷員
“我們農民的孩子,從小勤懇,踏實,本分?!崩顝V元出事之后,他的父親李業玉表達對他的信任。
1975年10月,李廣元出生在長江北岸一個名叫群英村的地方,隸屬于安徽省無為縣高溝鎮。多年以后,這個地方出現了大批企業家,高溝鎮成了中國最大的電纜產業基地之一。在此之前,這里只是一個貧困的“革命老區”。李家世代務農,生活貧苦?!昂⒆觽円路疾粔虼??!崩顝V元的父親李業玉告訴本刊記者。
李廣元有兄弟三人,他排行第二,是兄弟中最聰明的一個,學習向來很好,初中時還考過全校第一。他從小調皮,常做些搗蛋的事,而李業玉家教甚嚴,沒少打罵他。他喜歡結交朋友,為人仗義,后來一起創立明星電纜的搭檔沈盧東、盛業武,正是他少年時的玩伴。
1980年代以來,江蘇宜興、吳江等地開始涌現大量電纜制造企業,并在臨近的安徽等地招募推銷員。高溝鎮鄉民是最早加入這支推銷員隊伍的一批人。到1990年代初,這座小鎮已經有超過4000人在全國各地銷售電纜產品。
1993年,李廣元高中畢業,也成了一名電纜產品推銷員。他跟著老鄉到馬鞍山,為當地一家電纜廠商服務。此時,他還未滿18歲,缺乏經驗,沒有人脈,業績慘淡,幾乎都養不活自己,每次給父親李業玉打電話,都會哭訴自己的慘境。
半年后,電纜廠要派銷售員前往四川分公司拓展業務,李廣元向親友借了錢,申請去了四川南充。李業玉擔心他向來調皮,只身在外,容易闖禍,立下“六不準”的規矩,想以此約束他。不過,李廣元勤奮,能吃苦,在南充多年,逐漸成長為一名優秀的銷售員。李業玉說兒子“想法多,好學”,賣力工作,希望以此改變家庭的貧困境地。到1996年,他已經開始給家里寄錢。
李廣元憑借自己的努力,職位也不斷提升,后來甚至擔任公司的區域負責人,成為四川電纜、電氣設備銷售領域的代表人物。他先后給安徽多家電纜廠商代理過電纜產品。2002年,他為安徽華星電纜集團有限公司組建四川分公司,并任分公司總經理。華星電纜是他家鄉高溝鎮最大的電纜企業之一,成立于1986年。
在四川各地輾轉十年,李廣元通過銷售電纜產品獲得高額提成,積攢下數百萬資金,終于改變了家境。與此同時,他還在四川累積了大量人脈資源,包括商界、政界?!八矚g朋友,這很正常啊,我幫你了,下次不好不幫我吧?!崩顦I玉介紹。
“他做銷售有一套?!币幻谒拇ǖ幕丈陶f,李廣元思路很廣,會想各種辦法幫助自己銷售產品,算得上是個“金牌推銷員”。
失聯兩年
李廣元最后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已經是兩年多以前。2013年7月11日,四川省工商聯在成都召開十屆二次常委會議,時任四川省政協副主席、統戰部部長崔保華現場表彰在“實現偉大中國夢、建設美麗繁榮和諧四川”主題活動中取得成效的企業和個人。當天,李廣元穿著一身黑色西裝,出現在會場,接受表彰。他和他的公司在這次活動中獲得了“先進人士”和“先進企業”稱號。
回到公司之后,李廣元便向員工傳達這天會議的精神。兩周后,他被帶走“協助調查”的消息卻突然傳出,并迅速發酵。7月25日股市開盤前,明星電纜向上交所申請停牌一天。股票突然停牌,是因為當天早上有有媒體曝出,明星電纜實際控制人及董事長李廣元已被相關部門帶走,“協助調查”,事涉原四川副省長、文聯主席郭永祥一案。
當日下午,明星電纜發布公告稱,公司已開展全面核實工作,尚未收到相關方面的正式通知,且無法與李廣元取得電話聯系。明星電纜的一名工作人員介紹,當日公司曾與李廣元家人聯系,其家人也稱已有多日無法聯系他。據悉,李廣元是當月中旬在北京被帶走的。其時,他正在自己的私人會所,這是他多年前購置的一座四合院。曾有媒體報道稱,這座四合院主要用于接待官員。
3個月后,明星電纜宣布免去李廣元在公司的一切職務。從此,李廣元如同從人間蒸發,再無關于他的消息。直至2015年10月27日中午,明星電纜發布公告稱,李廣元家屬在當日收到湖北省宜昌市伍家崗區人民檢察院發來的《指定居所監視居住通知書》,告知李廣元已于當月19日起被執行監視居住。
父親李業玉自得知兒子被帶走“協助調查”以后,曾四處打聽他的消息,但除了官方發來的文書以外,并無收獲?!皬乃佑|組織調查就沒見過他,也沒聯系?!崩顦I玉稱,自己并不清楚二兒子在失聯的兩年零3個月里,身在何處,在做什么。他擔心兒子,卻又無可奈何。李業玉目前是李廣元私人企業安徽仁和電纜材料有限公司的名義股東,但他稱自己并沒有在二兒子公司擔任實際職務,只是在安徽養老。
按照官方說法,李廣元被“監視居住”是因涉嫌行賄。有消息稱,他涉嫌行賄的對象是郭永祥。據湖北省宜昌市中級人民法院消息,郭永祥犯受賄罪和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于今年10月13日被宣判執行有期徒刑20年,并處沒收個人財產人民幣200萬元。郭永祥曾先后擔任四川省副省長、文聯主席,在2001年至2013年間,利用職務便利,相繼收受12個單位或個人給予的財物,共折合人民幣4346萬余元,為后者在承攬工程項目等事項上牟利。
原四川副省長、文聯主席郭永祥
李廣元在2013年被帶走以后,他的搭檔沈盧東也“失聯”了,后者時任明星電纜總經理。同時“失聯”的還有公司財務總監楊萍。2013年9月初,明星電纜已免去兩人職務,由公司副董事長盛業武出任總經理,董事會秘書姜向東兼任財務總監。
四川一名接近李廣元的人士稱,李廣元還“可能與王誠(令完成,化名王誠)有關聯”。他曾在北京與王誠合伙創辦了一家公司。2008年4月,王誠曾與多人合伙成立北京匯金立方投資管理中心(有限合伙)(以下簡稱“匯金立方”)。工商資料顯示,投資人還包括北京杰威森科技有限公司以及董明樹、鄧百成、池萬明、李廣元、唐富文等人。其中,李廣元作為自然人股東,投資832.68萬元。2008年7月,他將匯金立方的股份轉讓給曹迎萍。匯金立方于2014年6月24日最后變更的工商信息顯示,曹迎萍依然是這家公司的股東。根據明星電纜上市時發布的《首次公開發行股票招股意向書》中的標注,曹迎萍是李廣元親弟李廣軍的妻子。
“我們所能知道的只是官方下發的通知,而這些我們都已經對外公告了?!泵餍请娎|董事會秘書姜向東向本刊記者表示。
商人的命運
李廣元是四川地區最近官方公布消息的被查企業家。在他之前,隨著2012年下半年李春城等官員相繼被抓,四川地區已有多名企業家牽涉其中,被帶走調查。四川政商關系第一次大面積暴露在公眾視野之中。
李廣元被一些媒體認為是這種畸形關系的標本之一。多個與李廣元相識的人認為,李廣元性格外向,善于交際和處理與官員的關系。2005年,無為當地政府為鼓勵在外地的本籍企業家返鄉投資,推出一號工程“鳳還巢”。李廣元立即回應,在新公司初創不過兩年的情況下,便投資3.5億元在無為縣高溝鎮創辦了安徽明星電纜有限公司。
上述知情人士稱,李廣元的人脈網很廣,與郭永祥關系密切,也與商人王誠相識。而這兩人都在石油領域人脈深厚。郭永祥曾在石油系統工作26年,2006年年初出任四川省副省長后,分管四川水利廳。據《新京報》報道,李廣元的企業獲得快速發展得益于郭永祥的相助,尤其是在石油化工領域。
明星電纜招股書稱,公司是西南地區水電配套特種電纜主要供貨商,穩定客戶包括多家電力央企、水電站,包括都江堰紫坪鋪水電站。據《中國經營報》報道,正是后者讓李廣元與郭永祥案聯系起來。
李廣元與一些官員的密切聯系,讓他陷入了險境,“失聯”長達兩年多,直至后來被監視居住?!八@事還沒有結論,我不好說什么?!泵餍请娎|董秘姜向東表示。
2012年下半年以來,四川地區多個知名企業家卷入官場貪腐案中,被相關部門帶走。3年過去,一些人已經被法院判決刑罰,一些人杳無音信,還有一些人則躲過劫難,重返企業。
就在李廣元被檢察機關宣布執行監視居住前一個多月,四川郎酒集團董事長汪俊林在“失聯”近三年后,首次公開亮相。今年8月31日,郎酒官網發布汪俊林“為新員工講授入職第一課”培訓照片,宣告他正式“回歸”?!帮L波過去……他回到工作中就立馬召集公司有關負責人,連開三天會議。要求重樹信心,轉型升級,并為公司制定了一個宏偉的三年目標。大家原以為他可能心灰意冷了,至少應該有一段時間休養生息??墒撬麤]有?!崩删聘笨偛美蠲鳟斕煸谝黄恼轮袑懙?。10月23日,汪俊林出現在成都新會展中心,參加首屆中國西部進口展暨國際投資大會,并在公司所在4號館展位接待四川省委副書記、省長魏宏等官員。據當時媒體報道,汪俊林是在2012年12月13日被相關部門問話,隨后與公司息去聯系。在之后兩年多的時間里,再無他的消息。
如汪俊林一般,成都會展旅游集團董事長鄧鴻也“平安回歸”。早在2014年9月,他便出現在成都環球國際中心。次日,他又在此與一些企業家交流。2013年2月中旬,鄧鴻在接待上海市政府考察團后不久,便被帶走接受調查。當年11月初媒體披露他已被正式逮捕,關押在湖北咸寧看守所,涉嫌多項犯罪,或受李春城案牽連。近日,成都一名消失人士向本刊記者稱,鄧鴻“已無大礙”,正在籌備某新項目。
與汪、鄧二人不同,此前被逮捕的四川漢龍集團負責人劉漢,已在今年2月被湖北省咸寧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死刑,犯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故意殺人罪等。他是在2013年3月以涉嫌窩藏、包庇罪等被逮捕。
原國騰電子實際控制人何燕或許將如劉漢一樣,躲避不了即將到來的刑罰。2013年6月底,何燕被刑事拘留。一年后,國騰電子發布公告稱,她因個人涉嫌非法經營接受公安機關調查。為避免公司受此事影響,這家公司在當年更名為振芯科技。今年6月,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對周永康案進行審判,證實何燕曾通過李春城等多名官員幫助開展經營活動。目前,何燕案仍在審理之中。
與這些企業家不同,成都建筑工程集團總公司原董事長張俊目前仍在“失聯”中。2013年1月,他因牽涉入李春城案,被紀檢監察機關調查。川德瑞企業發展有限公司董事長嚴玉德在去年3月也因涉李春城案被調查,至今也杳無音信。
看到有企業家“回歸”,李業玉對兒子李廣元平安返家抱有希望?!拔乙恢币詠斫逃约旱暮⒆右痉肿鋈?,按照黨的政策做事,相信他應該不會做違法的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