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音音
原名倪小雁,香港演員,1976年簽約邵氏,出演過不少艷情片,當中以呂奇的作品最具代表性。另參演多部李翰祥執導的風月片,因大膽表現而名噪一時,后由于“中國娃娃”事件遭臺灣封殺而息影。沉寂數年后回歸影壇,2007、2011年兩奪“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配角。
身穿夾花棉布睡衣的邵音音前來應門。因為陌生人的到來,家中的狗像合唱團一樣吠個不停,她一一向它們解釋來者何人,之后回過頭莞爾一笑:“我的狗很多是人家不要的。移民,或者各種原因不能養了,就放到我家門口。它們都是我的親人?!?br/>
最多的時候同時養了超過20只,它們陪伴她,她為它們養老送終。它們離世后,邵音音覺得傷感,便搬離了原本居住的加多利山,如今在九龍塘一處鬧中取靜的小區里,跟黎明比鄰而居。
臨近正午,她剛起床。這些日子正在拍攝跟吳建豪等年輕演員合作的《潛龍狙擊》,睡不著。失眠是她的“演戲后遺癥”。采訪當天本打算洗頭換衫,鬧鐘響了卻沒聽見,“一睜開眼睛,想,死了,你們要來了!”
點上一支煙,她開始化妝。頭發用夾子隨意一夾,露出額上長約3厘米的疤,隱約能看到新長出的粉紅色嫩肉?!芭膽蜃鲱^發時燙的”,她數給我看,“除了額頭這個,頭皮里還有5個。哎呀工作人員很怕燙傷我,但他們買到的假發只有卷的,我要每天卷,去適應假發……又沒跟我講,早點告訴我,我自己去燙嘛,燙完直接拍,每天可以省一個多小時……”
疤痕像是她與角色聯接的某種暗號。談到演戲,她極其興奮,兩眼炯炯有神。但講起媒體至今仍津津樂道的“邵氏艷星”標簽、那段著名的豪門婚姻以及后來關于整容的種種八卦,她音調低了下去,說那都是痛苦的經歷,但“如果你問,我就講真的,客客氣氣的話就不用訪問了,對不對?”
年輕時的邵音音
艷星
內地觀眾并未同步感受過邵音音曾經的影響力。早在內地大銀幕第一次出現接吻鏡頭的《廬山戀》上映前4年,在香港三級片通過光碟和互聯網進入內地之前20年,邵音音已經憑借大尺度演出,成為香港一代“性感女神”。和其他艷光四射的性感女星不同,她飾演的角色大多是被欺凌的弱小女性,給觀眾留下楚楚可憐的印象。
香港作家陶杰說,邵音音和她的作品,令一代香港觀眾第一次有了性反應。
有人說她以“愛情”之名,被人騙上銀幕成為脫星,也有人猜測,熱情、聰明的她野心勃勃,想要成為“第二個狄娜”,這些傳聞被她一一否認。來看看她的底色:大學生,幼年家境清寒,1976年出版的電影雜志《南國電影》對她的贊譽是“寫得一手好字”。
1972年邵音音入行時,正是西方電影的性解放風潮開始影響香港的時候,那時流行的說法是,“女演員要出頭,不拍拳頭便拍枕頭?!?/p>
身材和臉蛋幫了她,嬌小又玲瓏有致,符合那個年代的審美;烏發如云,糅雜著天真與嫵媚的氣質。她很快脫穎而出。
李翰祥愛惜她。1976年簽約邵氏后,拍的第一部戲《風花雪月》即是由他執導。他在現場說,這個就是你一生的代表作了。邵音音不服,心想,“我也不是只拍你一個人的戲,入邵氏拍第一部你就說是我的代表作?”直到過了幾十年,翻出舊作,才發現當年李翰祥很認真在拍她。每一個鏡頭都教,教到一模一樣。不明白,他就細細解釋,應該用什么心境去拍?!坝浀糜袌鰬?,他讓我哭,我哭不出來,他就罵,‘你這輩子過得很幸福嗎?就沒什么傷心事令你流淚嗎?’我說,有啊,好多。他說,那你就坐在這里想。我給你兩個小時,你一哭我就叫開機?!?/p>
當年邵氏的風月片,雖然超越時代之風,卻有人生道理,也有對當時歷史背景下人物狀態的觀照。李翰祥和呂奇的作品是其中的佼佼者。
呂奇拍脫戲前,會客氣地跟演員講清尺度,脫或不脫,你情我愿。真空上陣,不用替身——這是票房保證。邵音音仰慕呂奇,什么事都和他說,有時也會撒嬌,“我男朋友好愛我,我現在陶醉愛情,不拍戲啦?!眳纹嬲f,“不好啊,如果有一天你不是邵音音,你男朋友就不會愛你了?!薄拔倚南?,神經病,我男朋友是因為我青春、漂亮,怎么會因為我是邵音音而愛我?后來證明,他是對的??赡芩娜松涷灷锟吹胶芏嗍??!?/p>
不足3年,邵音音拍了二十余部電影,部部賣座,可她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她說她從來沒看過自己的戲,雜志上出現自己大尺度的照片,她會把身體的部分剪掉,只保留大頭照。直到90年代,買碟來看,看到自己的裸體,“哇,這么惡心。我看別人脫衣不會有什么感覺,但看到自己就覺得惡心?!?/p>
前兩年,一位年輕演員在抉擇是否要接一個全裸角色時,來征求邵音音的意見,她對他說:人言可畏,輿論是可以殺人的,你這么年輕,又是男生,要想清楚接下來將要面對什么。她的經歷告訴她:香港社會表面開放,內里對傳統卻十分在意。
1976年,邵音音拍了對她人生影響最大的一部戲——由陳志華導演、取材自傳統戲曲《玉堂春》(胡金銓曾執導過電影版本)的《官人我要》。當時香港電影尚未分級,大人收工后去看午夜場,便把小孩也帶上?!短斓睾狼椤肪巹□U偉聰多年后告訴邵音音,他兒時曾跟隨父母去翡翠戲院看午夜場的《官人我要》,“說出來不好意思,我幾歲時就已了解你很透徹?!?nbsp;
《官人我要》躋身當年十大賣座港片之列,并在臺灣、日本等地賺得盆滿缽滿,邵音音更受邀參加戛納電影節。就在此時,災難悄無聲息地降臨了。
官人我要 (1976)
災難
在戛納的紅毯上,她的東方扮相引來西方媒體的興趣,人們稱她為“可愛的中國娃娃”,有記者將此寫到報上,立時引起臺灣方面的警覺。以當時的兩岸局勢,若邵音音被封“中國娃娃”,而非“中華民國娃娃”,她及其所屬電影公司都將被臺灣封殺。邵氏和嘉禾對此頗為緊張,邵音音本是邵氏簽約藝員,但《官人我要》卻是嘉禾幕后投資拍攝,于是兩方都叮囑她,只說自己是加拿大國泰電影公司演員就好。
年輕氣盛、懵里懵懂的她不肯就范,結果,一紙臺灣封殺令見諸報端,堵住了她的未來。
她吐了口煙,徐徐說,“以為只是不能去臺灣,沒想到全部的雜志不能寫我,電視不能有我。不知道會完蛋。在康城度過了生命中最快樂的7天,海灘這么干凈,樹微微擺動,紅地毯上是全世界最大牌的明星,那是另一個世界。對于一個家庭貧窮的女孩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機票又貴,買房子3500就可以付首期,去次康城要幾萬塊。我還沉浸在喜悅中,第二天買回報紙,發現我上了A版,說我是中共匪諜。整個人就傻掉了?!?/p>
很多人以為她會就此消失,但她堅持留在了麗的電視(亞洲電視臺前身),參演了《鱷魚淚》和《變色龍》。兩劇在香港大熱,記者會上,邵音音卻被告知,拍照時你不要站在里面,會拖累大家。她無助地在一邊流淚。被扣上“匪諜”的帽子后,她養成了不出門的習慣——去買菜、上街,會有陌生人朝她吐痰、用臟話罵她?!案母铩瘺]兩樣,只不過覺得我是個目標。最可怕的是,到現在還不知道是誰扣了這頂帽子,一個跟你無冤無仇的人?!?/p>
一時人人自危,邵氏、嘉禾不再敢找她拍戲,曾經的朋友說,你不要再打給我,老板知道我會被炒掉。她的生活跌入深淵,因此陷入了整整30年的精神困頓之中。
之前一點沒意識到危險嗎?
“沒有,當時的世界只有片場和宿舍兩點一線,對世界一無所知。只知道每部戲都賣座,報章雜志上出現的,永遠是自己最美最好的樣子?!钡嘈?,電影公司的人對后果是知道的,“如果有人提醒一句,我的考慮會多一點?!?/p>
電影《打擂臺》劇照
重生
1980年代,邵音音嫁作人婦,當了母親;在朋友的幫助下,她前往印尼和馬來西亞登臺;偶爾客串電視劇?;橐霾⑽唇o她足夠的庇護,在輾轉了沙撈越、舊金山后,90年代,她決定搬回香港。
重新出現在銀幕上的她,因整容失敗,已不復年輕時讓人產生同游雍雅山房奇想的驚艷,多了喟嘆和滄桑。她多在本土制作中飾演媽媽、婆婆一類的角色,戲份不多,卻呈現出與歲月的遭逢。
2007年,憑借《野?良犬》中的窮婆婆一角,她拿到第2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配角。她說,那個獎最大的意義,是解開了她心里的鎖,“以前我覺得生不如死,在國外,很多人來和我交朋友,熟了就問電影界的八卦,我心想,你這個王八蛋、心理變態,希望聽明星不好的事來滿足自己的陰暗,可是得獎那一刻我原諒了其他人,也接受了自己?!?/p>
接受了自己什么?她笑了:一個念過大學的人,為什么會踏上這樣的路?此時她終于想通,人生是自己的選擇,30年前那些沒幫她的人,并沒有義務扶她一把?!八麄冮L期在電影行業打工,要養家,誰不怕被牽連?有很多原因的?!闭f到底,她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她決定,接下來的時間,不管3年5年,要活出豁達的樣子,把枷鎖打開,多做想做的事。紅的時候忙著賺錢,對于表演沒有付出,她想,現在該多做一點努力了。
3年后,金像獎又一次回饋了她?!洞蚶夼_》中的上海婆婆一角讓她再次拿到“最佳女配角”的小金人,她在臺上哭了。那年她60歲。
有報道稱,因為沒料到會拿獎,她甚至穿著拖鞋走上了領獎臺——本以為只是匆匆看客,畢竟走紅毯時下著瓢潑大雨,她不想弄壞自己心愛的鞋子。
年紀漸長,拍戲成了要與體力抗衡的事。上次跟馮寶寶在蘇州電視臺宣傳《媽咪俠》,馮寶寶跟主持人說著說著,她竟捱不住睡著了好幾次。和郭子健導演合作的《救火英雄》拍了兩天,邵音音的主要表演是哭??薜胶髞?,嗓子啞、腳軟、呼吸困難。元氣大傷,在家昏睡了兩天。她認為,配角之難在于要把很短的戲演好,只有演得最適合,人家下次才會找你,所以表演一定要經過嚴格考證。
2008年4月13日,第2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邵音音獲得最佳女配角獎
人情
邵氏的經歷,使邵音音的性格里擁有了一些已經去世的、第一代電影人的俠氣。當年他們中的大多數從大陸到香港,語言不通,最初是電影收留了他們,讓他們每天有二三十塊的收入,生存了下來。這些人后來有些成了明星,有些做了移民局高官、律師,但一開始是靠拉幫傳帶的人情生存下來的?!斑@些故事現在已經很少了,我還會做,拉著別人的褲子去求人給一些朋友的孩子或無意中認識的人機會,在別人眼里可能很傻,沒有好處,又煩,干嘛呢?但我還是想做?!?/p>
前亞視新聞總監魏承思回憶,邵音音待人熱情、有俠氣,她的熱情甚至無意中傷害過他。見他平日不拘小節、穿著隨便出入香港上流社會,邵便托人送來一大包她先生穿過的舊衣服,這讓他感覺受辱,慢慢疏遠了她。
接受采訪時她常爆驚人之語,香港演藝圈打抱不平她總沖在前面。演藝人協會會長改選時,她力挺黃秋生,在微博上被對手的支持者瘋狂攻擊,“臺詞惡毒得連編劇都想不到”。
為什么要做吃力不討好的事?她說,曾經因為沒人幫我,我吃過大虧,差點活不下去,所以有時幫弱勢的人開口,哪怕被人攻擊,都是該承受的。
在她的成長時代,“有一種心結,我們多數出自貧窮家庭,變數大?!蹦菚r香港最有錢的人,去新加坡,已經叫出國了。移民加拿大或英國,就是他們心中的至高境界?!斑@是我們這一代的夢想。我發過這樣的夢,夢也破碎過,所以現在回來?!?/p>
一來一回,朱顏已改。當年老友多數離開了電影圈,璀璨光華遙遠得像是前世的記憶,很多名字已不在人世。邵音音回想起從前,發現那些曾經在片場辛苦熬夜、戰戰兢兢、累得蹲在墻角都可以睡著的日子,原來已經是最好的日子。
問她如何看待生死,她說,平時口無遮攔,真到要面對,是無比艱難的。2003年香港發生SARS疫情時,她養著二十幾只狗和一只波斯貓。貓每天會抓一只鳥來送給她。香港政府說,SARS病菌是一種叫嘰喳雀的本土鳥傳播的,如果有嘰喳雀死掉,必須通報。邵音音于是擔心貓會把嘰喳雀帶回家,如果這樣,家里的狗全都會因疑似帶菌而被打死。她過了一段每天極度恐懼、以淚洗面的日子,甚至患上憂郁癥。直到她的狗安然度過,得以善終,她才放下心頭大石。
物是人非之外,香港電影所面臨的生存環境跟從前已是千差萬別。曾經,有了男女主角的名字,電影就有了市場,但如今,除了種種限制,戲甚至拍好都沒有影院肯上——租金太貴,影院寧可多放好萊塢電影,也不排期給本土制作。怕收不回來,所以老板也不敢投資。
郭子健曾問她,你相信電影有命運嗎?她答,電影是死的,人是活的,怎么會有命運?現在她相信了,作品都有命運,作品的命運掌握在人的手里。
她說,比如頗受影評人贊譽的《青苔》,原本讓她入圍了2008年最佳女配角,可那年政府給金像獎撥了220萬,曾志偉經過考量,決定多給大陸演員一些提名,起碼有年輕的大陸團隊過來,頒獎禮好看一點。接到電話通知時,邵音音已經在去提名發布會的路上,工作人員支支吾吾,“對不起啊,但金像獎有保護條約,你不要講出去?!彼苌鷼?,覺得不公平,后來想想,沒所謂,我來現場做觀眾吧。
“這事情我從來沒對人講過,哎反正也無所謂,”她放下了一些包袱,“不再在乎什么好印象”,反正,“都是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