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小城斯波坎(Spokane)最近多了一個新名字——Smokane(“斯煙坎”)。8月里,由于山林火災的緣故,斯波坎總是灰煙蒙蒙。
盡管如此,8月19到23日,還是有五千多人涌進了這座“煙城”。他們來自世界各地,有著不同的身份:作者、編輯、讀者、藝術家、研究者、出版商、志愿者……讓他們無懼煙塵的,是某種熱情,乃至可稱是信仰:科幻。
第73屆世界科幻大會(World Science Fiction Convention,簡稱為Worldcon)在這個小城召開。這是世界范圍內最有規模和影響力的科幻盛會,幾乎每年都必邀請來科幻界大咖。更重要的是,世界科幻文壇的最高獎項之一——雨果獎,也將在世界科幻大會的頒獎禮上揭曉。
對于十來個特地從中國趕來的科幻人來說,這次世界科幻大會,則有可能將是他們見證歷史的機會。劉慈欣原著、劉宇昆翻譯的《三體》英文版第一部,進入了雨果獎最佳科幻長篇小說的提名名單。
《三體》是3部最被看好的提名作品之一。中國團攥著一把汗:如果真的有幸,《三體》譯者劉宇昆將代表劉慈欣,登上雨果獎的獎臺。
頒獎禮前,我問劉宇昆,“有沒有期待?”他當時并沒有太多自信,做出推阻的手勢,說,“哪敢期待,這種事情,可遇不可求的?!?/p>
中國科幻的黎明
美國時間2015年8月22日晚,斯波坎會議中心。整個演播廳座無虛席。舞臺大屏幕上,出現了國際空間站,畫面中間,身著航空服的林格倫博士飄然而立,手持白色信封。臺下,數千人屏息。十來名亞洲面孔的人,有的緊緊手握著手,似乎格外緊張。
“The best novel of 2015 Hugo Awards is……The Three-Body Problem!”(“2015年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得主是——《三體》!”)
尖叫,掌聲,歡呼,沸騰。
劉宇昆顯然有點驚愕,但更多的是驚喜。西裝筆挺的他迅速走上舞臺,用手捂了捂胸口,看得出有幾分緊張,但很快鎮定下來。他掏出兩份發言稿。一份自己的,另一份,則是代作者劉慈欣念誦。劉宇昆說,自己上臺領獎有點尷尬,應該是真正的作者劉慈欣來領受這份榮譽才對。
劉慈欣的那份感言里,除了對劉宇昆近乎完美的譯文的夸贊之外,還提到《三體》里的情節:處于“三體”威脅之下,所有的差異和區隔都被消除,人類聯合為一。他希望《三體》英文版的獲獎會是科幻跨越民族、國家界限的一個見證。
這是亞洲人首次獲得該獎。對科幻圈來說,雨果獎的意義更加特殊。如果說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是中國文學在主流文壇被認可,那么雨果獎,就是中國在世界非主流文壇上的勝利——它是只針對科幻領域的專門獎項。一直以來,科幻在中國的位置都有些尷尬:在主流文學眼中,它是通俗文學,登不上大雅之堂,只能供大眾消遣娛樂。而大眾對它的了解又十分有限。它有時被誤解為科普,有時被誤解為兒童文學,有時被認為是胡思亂想不務正業。于是,小眾、邊緣諸如此類的詞,便與科幻聯系在了一起。
但如今,隨著雨果獎花落《三體》,這群仰望星空宇宙、通過思考實驗以追問生存意義的科幻人,長久被視為邊緣和小眾的人,以世界級獎項加冕,借助社交媒介的力量,更大范圍地闖入了大眾視野。
《三體》
劉宇昆:質疑與超越界限
劉宇昆清秀帥氣,像一個二十出頭的大男孩,親和的態度為他贏得不少粉絲。實際上,他與人相處時確實有種孩子般的天真。就像獲獎后,我收到他的回復:“好高興??!”
劉宇昆出生于甘肅蘭州,11歲隨父母移居美國。哈佛畢業,主修英語文學與計算機。工作幾年后,重返哈佛修讀法律。曾經是程序員、律師,現在是一名高科技知識產權法律顧問。他利用業余時間寫作和翻譯。
看起來,他像是在不斷地跨界。不僅是文學、計算機、法律,你還可以在他的小說里發現語言學、人類學、歷史、生物技術、地理氣象、機械學等對諸多領域的涉獵運用。實際上,閱讀自然科學方面的學術文獻常常是他寫科幻小說的靈感之源?!皩κ澜绲娜魏晤I域都抱有好奇和熱情的終身學習者”——他的好友、科幻作家夏笳這樣形容他。
劉宇昆的童年在蘭州大學家屬區度過。奶奶最喜歡帶他聽評書,也常常自己編故事給他聽。他從小也愛給小伙伴講故事,喜歡自己改編那些耳熟能詳的故事結局,比如大鬧天宮的孫悟空最終成功奪下天庭之權。11歲時,他不情愿地跟隨父母移居美國后,有過語言不通的艱難適應期。但漸漸地,西方教育與語言、文化氛圍塑造了他,形成了他對美國的身份認同感。他在文化上也跨了界。
與其說劉宇昆在“跨界”,不如說,他是超越界限的。無論是采訪、聊天,還是論壇活動時發表觀點,他都會習慣性地質疑被討論概念本身的合法性。這讓采訪變得有些困難,也更加有趣:你必須隨時準備,面對他的質疑。對他來說,他似乎不能容忍討論本身就是愚蠢而無效的,因此必須首先打破和糾正思維局限。
“你怎么看華裔科幻文學?”我問他。
“華裔這個概念,本身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我并不認為我和其他的華裔作家有什么共同點。比方說,我和一個美國人的共同點,或許比和一個華裔的共同點要多得多,也聊得來得多。實際上,這些差異都是很個人的,受每個人不同的成長經歷影響,不能因為我們都有中華血統、又都在海外,就人為劃歸為一個群體。所謂‘華裔’這個群體根本就是外人想象出來的,至少我不是這個群體中一員?!眲⒂罾フf。
而在科幻大會的“科幻小說中的中國元素與傳統”論壇中,他也首先直言,“最討厭簡單化的概括”,認為所謂“中國元素和傳統”,本身就是在西方話語和立場下提出的概念,是以一種西方式的獵奇視角審視東方文明。
你能感覺到,他說話時,一方面是在有意避免踩陷阱——無論如何變換問題的形式,他都能準確地抓住問題的核心概念,語氣隨著重復同樣的反駁而變得無奈。他顯然深諳語言學中的薩丕爾-沃爾夫假說。該假說認為,語言塑造了思維,我們所使用的語言,同時劃定限制了思考的范圍和方式。這正像是語言為思維設下的陷阱。劉宇昆對事物復雜性的尊重,要求他必須時時刻刻保持大腦的警覺。
而另一方面,他的說話方式也像是一種挖掘。每每在陳述某現象之后,他會多問一句:“為什么?”再以犀利獨特的視角,掀開表象的遮蔽,點出藏在其下的更根本的問題。
理解了這點,再去想他的種種“跨界”表現,就不難明白,對他來說,那或許根本就不算什么“跨界”。如果界限本身就是不存在的,那么,何談“跨越”?聰明敏銳如他,之所以能在文學、計算機、法律等多領域里自如行走,或許正是意識到,事物的區別本來就是人為賦予的。
“我們都是這樣的人,喜歡思考人之為人的邊界是什么,思考事物的邊界何在。而在這樣的思考中,就會發現,所謂的區別和界限其實越來越模糊,認知難免會一次次被挑戰與顛覆。這是一個毀三觀的過程?!毕捏照J為這是他們的共同點。
這何嘗不是科幻最令人震撼、最有沖擊力的部分?最瑰麗的科幻想象,其實從來不是科技工具如何進步、城市面貌會如何變遷。這些都是表象。而真相是,最震撼的科幻,永遠直擊人的思維與認知模式:在某種邏輯嚴密的想象設定中,你的既定認知隨著故事情節發展,經歷被轟然摧毀的過程,然而無可辯駁——這即是蘇聯科幻理論學家達科?蘇恩文所說的“認知性的陌生化”——你目瞪口呆,同時,蕩氣回腸。
劉宇昆手捧英文版《三體》代表劉慈欣上臺領獎 圖 錢程
劉慈欣:以無限審視有限
科幻作家阿瑟?C?克拉克在《2001:太空漫游》里寫道:“這東西是中空的——它通往無窮遠——哦,我的上帝——里面全是星星!”這是理解宇宙的通道,大抵也是理解劉慈欣的通道。劉慈欣最好的科幻作品里只有一個主角——巨大而廣闊的、永遠不能為人類思想所把握的世界。
讀過《三體》的大多數人,應該都體會過三觀盡毀的震撼。
當人類的所有文明被三體世界那一片薄薄的二向箔,由三維被壓縮為二維,千萬年歷史剎那湮滅;當地球已被摧毀,僅在外派的飛船上剩下最后的人類族裔,而脫離地球太久的人類,為了在宇宙中生存,建立起了新的人類行為道德準則;當發現宇宙社會學的黑暗森林法則的極簡單與極吊詭,而驀然覺察到地球在宇宙中的脆弱和渺小……
這種蕩氣回腸,來自于對既定人類道德、歷史與人性觀念的沖擊;而這種沖擊,則得益于劉慈欣的視角。它跳脫出了中國、亞洲乃至全世界的既有格局,跳脫出種族、民族、宗教的框架,站在一個超越人為區隔的全人類視角、宇宙視角,在重新審視拷問看似穩固的堅不可摧的道德與人性。王德威在《烏托邦,惡托邦,異托邦:從魯迅到劉慈欣》中寫道:“在各種抵抗的過程里,劉慈欣問出了大的問題。他不再是簡單地問中國往何處去、中國崛起沒有等等這一類的問題?,F在他問的問題是,超越了簡單的現世的對中國的關懷之外,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們是不是能夠對中國的更廣義的文明,甚至對宇宙的文明做出我們的回應?”
劉慈欣在各種場合發言時,總是先停下來思考一秒左右,不算快,給人一種沉思者的感覺。開口說話時,語氣沉靜鎮定,但幾乎都是獨到之見,且邏輯異常清晰,每每讓人驚嘆。2014年中國科幻星云獎論壇上,劉慈欣和幾名科幻作家作為嘉賓,被主持人問道:“你們認為人類的未來會是什么樣子的?”
這不是一個好回答的問題,它沒有任何限制,自由度太大以至無從答起。時隔一年,其他答案已經淡去,唯有劉慈欣的回答令我印象深刻。
“我認為人類會有兩種可能的未來,一種是內向的未來,一種是外向的未來。如果是向內發展,那么很有可能會發展到意識云上傳的階段;如果是向外,人類必將走向太空?!眲⒋刃勒f。
劉慈欣曾經在2010年的《重返伊甸園——科幻創作十年回顧》一文中,自述自己最滿意的大多是描述人與大自然關系的科幻作品,《球狀閃電》、《三體》第一部、《流浪地球》、《鄉村教師》皆是。大自然之無限與永恒,與人類之有限與脆弱,恰好形成極大的反差與張力;而由兩者關系形成的視角,也確實是極佳的書寫角度:宇宙越是浩瀚,自然力量越是不可抗乃至不可知,人類越是顯得渺小脆弱,從而明白謙卑與自知,從而獲得一種“康德意義上的崇高”。
2014年11月2日,北京,劉慈欣(左)和美籍華裔科幻作家劉宇昆在星云獎紅毯同科幻迷互動(李一博)
西方與東方:想象與沖突
世界科幻大會上,主辦方安排了一場劉宇昆的咖啡座談會。這種小型圓桌會談,由于開放名額僅有7到10人,是科幻大會里極少數需要提前報名的活動,網上報名,先到先得。但沒想到,就算是提前一周報名劉宇昆的咖啡會,也已為時太晚——不僅正式的7個席位已滿,連候選席位都已經排到了第9位。
座談會正式開始時,預計容納10個名額的圓桌邊,硬生生擠下了12個人,還有一名讀者坐在圈外。而不知是誰,在潔白的桌布上,留了3只千紙鶴。桌邊的所有人都懂了,紛紛贊嘆地笑起來。2012年,劉宇昆正是憑著《折紙》,摘得當年雨果獎最佳短篇小說的桂冠。
《三體》電影劇照
劉宇昆簡要介紹過后,示意大家可以開始提問了。果不其然,一開始的好幾個問題,都圍繞著《三體》,比如:
“你是怎么接到翻譯《三體》這個活兒的?”
“《三體》的翻譯過程難嗎?”
“你和劉慈欣本人見過面嗎?”
……
劉宇昆的回答,一如既往地保持了他對事物復雜性和內部差異性的尊重態度。他操著流利的英語說:“你們知道嗎,我們對中國的很多認識,都是基于西方立場的一種異域想象。比如‘文革’,這也許是最明顯的例子了。時間限制,我不能展開,能說的只是,‘文革’并不是西方想象中的那樣。就像現在的朝鮮與中國,很多人以為它們都是社會主義國家,肯定很像,但其實他們已經完全不同了?!闭f到這,他手掌攤平朝下,做了一個左手高、右手低的手勢?!拔覀儧]人經歷過那段歷史,而歷史的原貌,遠比某種敘述或刻板印象,要復雜得多?!?/p>
被稱為“海外版豆瓣”的Goodreads網站上,對《三體》英文版的評價也有不少與“文革”有關。一些三體迷有疑惑:“‘文革’只是一個背景引入,在全書中占的分量不算多,為什么他們只看到這個呢?”
不只是《三體》遭遇了“被想象”。在一部頗受好評的美國科幻電視劇《螢火蟲》中,創作人員設定未來人類的星際帝國由中、美兩個國家融合而成,然而所謂的“中國元素”,不過是一些小小的道具布景,和劇中時不時冒出來的奇怪的漢語臟話。而在“賽博朋克”類型的科幻作品中,重要的劇情也往往是發生在類似香港九龍城寨的骯臟貧民窟里——《攻殼機動隊》、《銀翼殺手》、《神經浪游者》,都是典型的例證——而這些昏暗、混亂、嘈雜的景象,就作為一種對于東方、對于中國、對于未來的想象而存在于文本里。
除了獵奇想象心態,《三體》在被譯為英文的過程中,也出現了東西方文化的沖突。劉宇昆舉了兩個例子,都與書中的女性相關。一是“文革”中,一個激進的紅衛兵女孩中彈墜樓的場面,被描寫為:
她陶醉在這鮮紅燦爛的夢幻中,直到被一顆步槍子彈洞穿了胸膛。十五歲少女的胸膛是那么柔嫩,那顆子彈穿過后基本上沒有減速,在她身后的空中發出一聲啾鳴。年輕的紅衛兵同她的旗幟一起從樓頂落下,她那輕盈的身體落得甚至比旗幟還慢,仿佛小鳥眷戀著天空。
這一段國人接受起來毫無障礙的描寫,在西方人尤其是女性主義者看來,是完全不可理喻的——怎么能夠將女性的死亡描寫得如此唯美?而且,這種唯美,本身就是一種男權審視女性的眼光?!斑@段西方讀者絕對接受不了?!眲⒂罾サ木庉嫅B度很堅決?!度w》英文版既然是在海外市場發行,考慮到西方讀者的接受度,英文版《三體》刪去了中文版里對死亡的唯美化描寫。
另一個頗有意思的翻譯刪節,是葉文潔在齊家屯被老獵戶一家收養時,有一晚與獵戶妻子大鳳共處。葉文潔安靜看著油燈下做針線活的大鳳:
大鳳披著棉襖,紅肚兜和一條圓潤的胳膊露出來,油燈突出了她的形象,在她最美的部位涂上了最醒目的色彩,將其余部分高明地隱沒于黑暗中。
“這段讓人感覺葉文潔是女同性戀。作者劉慈欣本意是這樣嗎?”劉宇昆的編輯問他。
“當然不是?!甭牭竭@點,劉宇昆似乎也很驚訝。
“那就得刪改?!?/p>
置身在某種既定文化內部,要抽離出來自覺地審視自己的文化,真的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而翻譯中的各種細枝末節的調整,或許是審視文化沖突最好的過程。沒想到,聆聽這種沖突,居然也是非常有趣的從外部眼光內省的經驗。
聊到性別的話題,我坦言,劉宇昆的作品給人一種陰柔的美感,會讓人恍惚以為出自女性之手。當然,如科幻作家糖匪所言,陰到極致,未必不是一種真正思考宇宙和人類、歷史之大命題的陽剛。劉宇昆倒是沒什么意見,只是提及也有別人這么說過,雖然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不過他也安慰我說,因為書中女性角色多,如果感受到陰柔氣質,說明刻畫對了,也蠻讓人高興的。
此時,夏笳插話說:“或許,西方文化中,對于男女性別的刻板印象本來就比較不明顯?而在中國,有所謂的直男、軟妹,主流上說,性別的氣質區分還是非常明顯的。所以是不是在你(劉宇昆)的概念里,或許本就沒有陰性、陽性這種概念與區分?”
這番談話,讓人想到劉宇昆《思維的形狀》里,對另一個種族語言與思維的解釋:“卡拉桑尼人并不把生死看成是對立的狀態,死亡并不是所有命運中最糟糕的那一種,也不用不惜一切代價來避免。不管是生死之間還是生死之外都存在一系列連續的狀態:自由地生活,恐懼地生活,不那么tsuko地生活,在奴役和反抗中死去,以自由之身死去,直至超越生死?!?/p>
在斯波坎的幾天里,看著這座小城發生的和科幻有關的故事,覺得一切這么近,又那么遠,我想起一幅照片。1990年2月14日,“旅行者1號”在離地球60億公里外的位置,拍下了一張極其震撼世界觀的照片。不細看的話,它只是一片黑,右邊有一條黯淡的棕色斜紋。人們管這幅畫叫“暗淡藍點”,因為棕色斜紋里有一個大概不到一像素的小點。
就在這個幾乎完全看不清的暗淡藍點上,一種自稱人類的生物,出生、相愛、悲喜、死亡。有人寫出了震撼人心的小說,有人拿了雨果獎,有人翻譯了那部作品,有人為之緊張為之驚叫為之熱淚盈眶——
那都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暗淡藍點上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