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號出口
在半夜進入一座城市,就好像撞見一個卸完妝的女人——黯淡,懶散,毫無準備。
夜幕模糊了城市的輪廓,連腳手架和建筑物都不太分得清,不知不覺就從城郊過渡到市區,結束這段冗長的前戲。大巴上刻薄的女乘客一會兒指責司機不該開車時接電話,一會兒揶揄車速太慢。司機大概是累了,回頭一瞟,愛理不理。仍然通亮的只有路燈、信號、711便利商店和摩托車影,這些就是臺北夜以繼日需要的東西。
半夜投宿西門町,這里是臺北的城市名片之一??上б呀涘e過最熱鬧的時間,只剩幾個環衛工人在打掃喧囂的殘余。西門町的生命力每天只會從傍晚持續到午夜。在這幾個小時之內,全臺北甚至全臺灣的初中、高中生好像都朝這里趕,約在地鐵6號出口見面。他們手里通常都拿著一杯飲料,有的杯子看起來足足半米有余。
街頭藝人們也來,6號出口對面的空地是街頭表演的主場,表演者要向管理單位申請報備。有的是在校學生,耐不住寂寞,出來耍嘴皮,有的一看就滿身風塵,大概受了社會的虧待,上演品質粗糙的變裝秀,嚇得旁人繞道而行。路過時,一個年輕人正在這里饒舌,一臺音響、一支話筒、一個iPhone,噼里啪啦講述自己出唱片的決心,順帶諷刺一下臺灣女孩,她們的妝容啊,“厚達2公分”。如果有人中途離場,他立刻出言挽留:“如果不趕時間,請看完再走,如果趕時間的話,請看完再趕時間?!?/p>
其實臺北本地人已經不那么熱愛西門町,甚至嫌她土氣,拿著巨型飲料杯的孩子們長大以后,也會轉移。比如臺北東區,20世紀60年代以后才發展起來的新興商圈,堆積了101大樓、新光三越、微風百貨等全臺灣最現代的建筑,有許多明星或本土設計師開的商店,走在潮流尖端的男人女人,都走在那里。
與之相比,西門町的白天無趣許多。霓虹和人流消失不見,房子和地板老實地露出正常的老舊磚瓦該有的顏色,一副卸妝后的疲態。好容易找到一家早餐鋪,賣的是“豬排蛋餅”這樣一種土洋結合的食物。招牌上寫著典型的臺灣腔調:“忙碌時照顧不周請見諒,但我用的食材都超好!感恩哦!”小店里掛著一臺電視機,反復放著老板娘接受采訪的片段,她在屏幕里跳躍著身體,夸自己是30年前的大美女,可現實中的她卻沒有那樣開心。
不過,白天來逛有一個好處,西門町的身世就在眼前。路口的西門紅樓是一座醒目的日式小樓。日據時期,日本人在行政區劃里把這片不毛之地列為新的商業區,幾年之內,風頭便蓋過了臺北作為大都市的原點——大稻埕和艋舺。
合歡山上的族人 圖/本刊記者 大食
艋舺
大稻埕在西門町的西邊,艋舺在南邊,被一條淡水河連起。自清朝始,來臺開荒墾殖的早期移民逐漸在通商口岸集中,先是艋舺,再到大稻埕。在淡水河沿岸,來自福建不同縣市的商人常為搶碼頭發生摩擦,1853年爆發了一場擴及全臺的惡斗,隨后淡水開港,臺北的商業重心從此轉移,港深水闊的大稻埕成了贏家。
大稻埕早期是北部重要的茶葉集散中心,現在被一些藥材店占據。傳統的布置、古老的香味,個別店家為了迎合慕名而來的客人,打起堂皇的燈。碼頭完全成了市民鍛煉的公園,舊時的航船被制成模型放在岸上,河面一片平靜。幾個老街坊開著電視,唱著老歌,互相捧場,“忽然聽見你的聲音,向我這里飛奔?!彼幉牡觊T口的音響大聲放著黃小琥的流行金曲,“如果能重來,回憶當作塵埃?!?/p>
艋舺更老態龍鐘一些。退休老人聚在龍山寺門前的廣場,大聲講臺語,埋頭刮彩票,中年男人則在陰暗的游戲廳里打麻將和撲克牌。不知道昔日的街頭霸王們藏身哪里。除了龍山寺、青山宮,一般民居的底層會突然冒出一間家庭小廟,所以無論走在哪條街,都能聞到香火味。有的人家在窗戶外高掛一只燈箱,上書“童子神功”4個大字,這讓偶爾出現的意大利咖啡店顯得不合時宜。
如今這兩個地方已經相忘于江湖,在城市化的新戰場里繳械投降。一條縱貫的高速公路隔斷了碼頭和街區,呼嘯的車流強勢入侵。
“一府、二鹿、三艋舺”,人們常用這7個字概括臺灣的發跡。在大眾文化里面,鹿港因為羅大佑的《鹿港小鎮》而被傳唱,艋舺因一部青春熱血電影而走紅,唯獨臺南似乎受了冷落。這座頗為低調的城市,被稱為“全臺首府”,在荷蘭人、明鄭和清朝時期,均是臺灣的統治中心。
臺南比臺北舊三分,荷蘭人在臺南修筑的城墻現在只剩下一小段,主體部分被日本人拆掉重建。城內道路蜿蜒曲折,少有橫平豎直的規劃感,沿街的小店密密麻麻擠著,掛出的招牌互相拉扯、向外探頭,無聲地扯著嗓子叫賣。臺灣版LP雜志的撰稿人朱家瑩說:“臺南的人見慣了歷史的起落,生活上頗有自己的堅持?!迸_北人還擠在地鐵上的時候,臺南人已經吃過飯、洗完澡、在街上散步,或者在舊書店翻書。他們不會花那么多時間奔命。
旅途中誤打誤撞的一條小巷子把這種愜意精神暴露無遺。這條神農街,一路都是50年代的老房子。巷子入口一戶人家正忙著維權,貼著大字報,大門緊鎖。再往里走,幾間屋子已經廢棄,被搬個精光。幾間變身為裝修考究的咖啡館和小酒吧,其中一家掛著標語:“open不一定,close看心情?!绷硪患沂巧除埣用袼?,廳里空無一人,需要換拖鞋才能進去,看店的文藝女青年正一個人窩在里面看電影。還有一家舊式文人的“臺南蘭亭雅集”,門口嚴厲地聲明:“老街保持原音,來客請講臺語,臺語乃清朝話?!辈贿^百米的巷子里就有好幾座大小廟宇,分別供奉藥王爺、榕樹公等各路神仙。此外,一間中藥鋪,一間牙醫診所,另有參差其間的設計公司、陶藝店、學生制服店和隆隆開工的印刷作坊,還有幾戶民居,毫不害羞,把自家客廳透過紗窗敞在外面。
臺南的個性大概全在這里。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各自謀生,不求千篇一律。在另一條南門路,“全臺首學”明倫堂是臺灣第一座孔廟,鄭成功在此推行儒家教育,中華文化的傳統也從這里開始生根。
阿里山開往祝山的小火車 圖/本刊記者 大食
火車站
在臺北華山創意文化園區,詞作者方文山開了一間茶室,里面擺了一座微縮長安城,介紹里寫:“它們淋過唐朝的雨,吹過漢朝的風,經歷過我們無法想象的歷史事件,這是何等奇妙的事情?!?/p>
整個臺灣的面貌其實都算舊,把風吹雨打都寫在臉上。即便在臺北、高雄、臺中這幾個都市,也只有少數CBD地區才見高樓大廈。臺灣的經濟起飛在20世紀中后期完成,城市與社區建設也同步進入穩定狀態,幾十年的老房子用到現在,不足為奇。有人覺得破落,也有人欣賞這種守舊。街區翻新曾進入政治議程,但一般臺灣人不以為意,走街串巷,在夜市里摩肩擦踵,已經成了習慣,就好像過去的北京人都騎自行車,現在他們生長在汽車和地鐵里。
內地許多城市的規劃思路,是把火車站、汽車站遷移出城,布置新區,而臺灣沒有富裕的空間來騰挪,這里的做法是“鐵路地下化”,把插入城區的火車引導到地下,原本地上的鐵軌讓給道路,火車站的上層則完全變為與地鐵、客運接駁的轉運站。
這樣一來,各大火車站依然占據城市的中心。臺北車站、臺中車站、臺南車站、高雄左營火車站都一派老相——大多始建于日本人來臺前后,幾經修改,木制結構已被取消,但風格仍在。它們是每個城市的額頭,進入現代社會以來的歲月都刻在它們的鐵軌和皺紋里面。
作為早期城市的發動機,火車站附近總是城中最熱鬧的地方,這和臺灣的城市發展圍繞港口是一個道理。有趣的是,最貼近火車站的是各類補習班,臺北的南陽街、臺中的復興路,至今林立著名師廣告和教輔書店。許多人還記得自己少年時坐火車上臺北,路上花一兩個小時,在補習班上完課,在夜市里吃一頓,再原路回去。
碼頭
作為島嶼,臺灣自有她的命運,海洋、港灣、河流是攝取營養的管道,危險也從那里來襲。明朝時,這里已是中國沿海海盜和倭寇的巢穴,臺灣由此被各國所重視。十六七世紀之交,海上新勢力荷蘭與舊霸主西班牙在全球各處爭奪市場,為了開辟在中國和日本的貿易,同時占領臺灣,分據南北。
同一時期,日本的豐臣秀吉也有襲臺的想法。德川家康執政之后,在1609年和1616年兩次派船攻擊臺灣,均告失敗,但中日走私商人已在此媾和。成功領臺的是荷蘭人,他們自安平(今臺南)登陸,建起奧倫治城(Orange),后改為熱蘭遮城 (Zeelandia),亦即今日的安平古堡,從此吞噬臺灣38年。原本占據基?。ㄅf名雞籠)的西班牙人被趕走,他們在臺17年,沒有大的作為。
鄭成功逼退荷蘭人后,試圖以臺灣作為基地東山再起,一批不愿歸順清朝的文人學士跟隨他來到臺灣,抗清復明。直到施瑯東征澎湖,才結束了鄭氏家族在臺的統治,臺南的赤崁樓作為鄭成功的指揮部,至今還陳列著荷蘭人的降書。
光緒年間,《天津條約》先后約定臺南、淡水、打狗(今高雄)、基隆開埠通商,臺灣各河口港均被拽入了世界貿易的網絡之中。那以后,海上各國沒有停止對臺灣島的騷擾,日本人多次進犯,中法戰爭又打到了基隆和澎湖?!恶R關條約》之后,人類的航海技術日益擺脫地理、天氣的制約,日人殖民、國民政府南遷、美國駐軍,進出臺灣成了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些心懷不軌的登陸點,如今大多有了美好的名字,比如高雄的真愛碼頭、淡水的情人塔和漁人碼頭,搖身一變成了風景。
在淡水港,游人如織,一座高級酒店剛剛落成,街頭藝人唱功不俗,旁邊仍有軍隊駐扎。這里是臺灣歷史中一個癥候性的褶皺,西班牙、荷蘭、英國、日本都曾盤桓于此——16世紀,西班牙人搶灘北臺灣,在這里筑起“圣多明哥城”(San Domingo),即今日的紅毛城,盤踞南臺灣的荷蘭人并不罷休,北上占為已有,鄭成功收復后,清政府又在這里開港,淡水一度躍為全臺最大貿易港,英國人順勢圈地,把紅毛城改成了自己的領事館,日本人領臺后,淡水港的地位讓給水陸暢通的基隆。
今天的基隆港漁業繁榮,腥味很重,下午4點便開張迎客的廟口堪稱北臺灣夜市之翹楚,只是不再有即將服役的兵哥和女友在海邊淚別。臺南安平港,偶爾會碰到幾個荷蘭游客,他們是這座島嶼的遙遠記憶之一,而旁邊的老街,又是吃貨們的世界。澎湖也是一處兵家必爭的堡壘,欲占臺灣,可從這里進入又可從這里離開,消極的清政府一度打算棄臺灣而“專守澎湖”。荷蘭人占領臺灣之前,多次以澎湖為基地,曾要求明朝割讓此地。只是一過10月,東北季風吹來,水溫降低,輪船停開,澎湖又人跡罕至了。而在高雄,暮色一來,天光海光相映,路燈船燈齊鳴,跑步者沿著這座新城里最輝煌的愛河匆匆經過,護航艦還停在港口,等待著未來可能的敵人。
林田山,賽德克族原住民在部落 圖/本刊記者 大食
原鄉
臺灣歷史里的另一道傷痕被魏德圣的電影《賽德克·巴萊》揭開。
影片重現了霧社事件——1930年,賽德克族原住民在部落頭目莫那魯道的帶領下抵抗日本人統治,在飛機大炮和化學武器的逼迫之下集體自殺。近5小時的影片在臺灣贏得不少觀眾,賽德克族因此成了原住民中的文化強勢?;ㄉ徔h的賽德克族人趁勢舉辦歲時祭,合歡山上的族人也驅車前往。儀式中除了歌舞、祭祀、鳴放獵槍,還有降落傘表演和領導講話??h長高調出席,主持人高聲呼喊:“五星級的縣長,最愛我們原住民,謝謝你愛我們,我們也愛你?!?/p>
在仁愛鄉,霧社一日游紅火起來,賽德克族導游在臉上粘了紋面貼紙,帶游客走一圈舊時部落、戰時鐵索橋、莫那魯道的衣冠冢以及決戰之地。原住民襲擊日本人的小學原址被臺灣電力公司占據,不久會被恢復原樣,開放參觀。日本人造的神社再次改奉中國神靈,藏在深山里的馬赫坡古戰場種植著糯米辣椒,一包100塊臺幣。
導游一邊介紹景區,一邊埋怨日本人奴役他們的祖先砍伐、運送檜木和樟樹,用他們的血肉開出了險峻的合歡戰備道。這條路線后來在蔣經國的推動下開出了中橫公路,至今仍是汽車穿越東西臺灣的必經之道。
在全球向西看的今天,日本人在臺灣留下的痕跡依然濃重:流行文化中的哈日傾向,日常對話、飲食習慣中的日式風格,一家名叫“雜志瘋”(Mag Freak)的連鎖店販賣各國雜志,其中大半來自日本,有的女生根本不識日文,只為獲得附贈的彩色背包。
與年輕人不同,一批近代作家把對日本人的痛恨寫進小說。吳濁流在《亞細亞的孤兒》里寫:“志為天下士,豈甘作賤民?”鐘理和在《原鄉人》里寫:“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才會停止沸騰?!?/p>
自我和他者于是成為臺灣近現代文學創作中一條痛苦的脈絡。陳映真著名的“華盛頓大樓系列”把矛頭對準外資企業,認為臺灣“對于美國的一切,懷抱著幾近幼稚的幻想”,市民階級已經逐漸和過去的、封建的臺灣失去關聯,島內政客多有留美背景,這讓美國文化的影響體現在制度層面。公子出身的白先勇則繾綣地懷念另一個逝去的階層,美艷的戲子、花蝴蝶一樣的社交、周到的禮數、長官的尊嚴,這個精致的世界在遷徙來臺之后試圖重生,但終究回不到過去。
這是作家們觀察到的心態,也是臺灣的處境。每個人的傷感和懷念都有所不同,但調性多有幾分悲愴。被占領、被奴役、被隔絕、被拋棄,這個輪廓像極了地瓜的島嶼歷經滄桑,陳映真說,“東方像是個深情而又保守的寡婦?!薄顿惖驴恕ぐ腿R》的臺詞講:“攤開他的手掌,手上揉搓的都是血痕?!?/p>
牛肉面店
島嶼的另一個天性,是與陸地的距離。內地人來臺旅游,時刻都在攀比,這里像北京,那里像上海。臺灣島與大陸分分合合的歷史最少可以追溯到唐朝。
新北市八里鄉的十三行遺址曾出土幾十枚唐宋時代的錢幣,這說明在那個時期,臺灣西部的南島民族已經和當時的福建泉州有某種程度的往來。1630年,開始有漢族人集體移居臺灣從事開墾,鄭成功收復臺灣后,每年更有幾萬漢族人投靠明鄭。清朝乾隆年間,內地龐大的人口壓力促使很多閩粵人口向尚未開發的島上遷徙,相傳“到臺地,上之可以致富,下之可以溫飽”,大量移民的到來也給臺灣社會帶來了動蕩。1718年,清廷終于下令禁止渡海來臺,已渡臺者也不準回鄉攜眷來臺。這次海禁隔絕了海峽70年。取消海禁后,閩粵人士再次大舉來臺。
光說食物,海峽兩岸就有親近感。馬路邊常掛著東北水餃、山東牛肉面、溫州大餛飩、老上海鹵味等招牌。只要和臺灣人談吃,他們一定會興奮地告訴你哪家的牛肉面最好,哪家的珍珠奶茶不可錯過。言辭雖然夸張,但誠意不假,只是吃到嘴邊,不一定能嘗出那種激動。一個原因也許是,食物經過在臺灣的二度本地化,大抵都會變淡。所謂臺灣味道,正是一種遷徙的味道,是用力找回的味覺。臺灣店家喜歡強調“古早味”,里面就帶了一種回不去的故鄉的愁滋味。
文化人詹宏志幫臺北市政府策劃了臺北國際牛肉面節,他說,大江南北的人全來了,這些東西的歷史背景里面有災難、有傷痛,可后來全部變成臺灣的能量。類似節日在臺灣很普遍,鳳梨酥節、雞肉飯節等等。牛肉面不算臺灣的發明,卻被臺灣發揚光大,成了備受喜愛的庶民飲食,粗略估計,臺北市目前有三千多家牛肉面店。
拜訪位于開封街的一家老店,老板是從山東來臺的軍人。從擺地攤做起,慢慢積攢熟客,堅持到今天。如果換了醬油,客人就會不滿。老板若要外出旅行,就要提前告知街坊鄰居。手藝傳到兒女一輩,味道依然不敢變,87歲高齡的老爺爺每天到場,下樓親自吃一碗。
711
在臺灣旅行,最大的便利是有時可以藏起游客的身份,假裝自己是本地人。但停留久了,也會產生錯覺,不知是走進了過去,還是穿越到了未來。
過去是相似的傳統。比如,在大稻埕戲苑,偶遇一場戶外歌仔戲表演,唱的是《雪梅教子》,幾個演員拿著不銹鋼飯盒當道具,沒唱幾句,話筒啞了,光靠嗓子喊了很久。老街坊出來捧場,還有人停在路邊、坐在摩托車上聽戲,小女孩也學著樣子翹起蘭花指。6點一到,飯香就悠悠地飄進這個露天戲院。
在澎湖觀音廟前,他們灑仙水,拋糖果,專門唱一出八仙過海戲為觀音祝壽。團主淑芬說,歌仔戲是自己從小的愛好,被父母打過也不改初心,自己搭起這個班子,希望可以在主流演出團體之外謀一條生路,時下觀眾年輕化,她就加入流行音樂、即興表演和觀眾互動,“因為市場就在那里,看我們怎么努力?!?nbsp;
未來則是不同的可能性。711便利商店里的Ibon就是一臺神器:打印、復印、掃描、繳費、演出或交通購票、預訂酒店等服務都可以在這里完成,除此之外,店里還可以送洗衣物、接收快遞。難怪臺灣人要以距離711的遠近作為租房指標之一。還有一道跨越全臺的風景,那就是所有711店門口懸掛的條幅,即使是在位于海拔3000米以上的武嶺、號稱全臺灣最高的711門前也一樣飛舞著這面旗幟,上面寫著:“美式咖啡第二杯半價?!?/p>
臺灣人擅長這樣的幽默和清新。開車越過阿里山的盤山公路,在路旁的茶場,采茶的老姑娘們一邊采著金萱茶葉,一邊熱絡談笑,唱歌,“阿里山的姑娘沒一個漂亮?!笔畮坠镄熊?,進入大霧,天快黑了,零星下著小雨,幾個年輕人還在深山里搞怪合影。高雄電影院的廁所里貼著某網站的廣告,文案竟是:“你知道忍住不放的屁去了哪里?”
不過幽默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這里也有化妝掩飾不了的容顏,也有泯然眾人的打扮,簡陋的桃園國際機場就不太體面。高峰期的地鐵口,看得到臺北人的匆忙和疲憊。周末被搶訂一空的賓館,急于從都市逃竄出去的人群,也是環球同此涼熱的情形。更多的社會問題裝在電視機里——命案、丑聞、政治鬧劇,那些社會里不平靜的角落。家庭暴力、空巢老人的問題在廣播里放,禁止性騷擾的海報貼在小巴上,性病研究機構和西門町一起被寫在地鐵站的指示牌……臺灣好像不忌諱暴露現代社會的問題,又對各種暫時的解決方案沾沾自喜。
10月25日,數千名同性戀者和支持同性戀愛的人士走上臺北街頭,帶著充滿“彩虹”元素的裝飾表達對同性戀愛的支持
華爾街
在臺灣,還遇過兩場規模不小的游行示威。
效仿紐約“占領華爾街”的“占領臺北”,主事者自稱是“在這個社會上找不到位置的人”?!拔覀儜嵟?,但不知道憤怒什么,我們想要改變,又不知道要改變什么?!庇谑撬麄兇虺隽恕芭_灣99%”的旗號,反對資本主義全球化,開放公共討論,呼喚每個人分享自己對臺灣社會弊端的看法。許多政客搶過話筒想發言,立刻招來噓聲。雖然沒有清晰的訴求,但主事者說:“我相信,功不唐捐?!?/p>
10月29日,是一年一度的臺北同性戀大游行,號稱有四五萬人參加。隊伍里的人花枝招展、袒胸露乳,盡情扭動身軀,有的背著黑白翅膀,有人打扮成黑白無常,一位小哥扮成觀音大士,另一位不停地攀上高處,揮舞著彩虹旗。有的同性情侶牽手飛奔,也有伯伯不停搖頭,儼然已經無法理解這個瘋狂的世界。幾乎就在同一時刻,一群熱衷日本Cosplay的年輕人在臺大校園里聚會,行頭要比同志游行劣質多了,熱情卻絲毫不遜。
男性與女性、島內和島外,都是一些沒有終點的相對運動。不僅可以分合,還可以混同,甚至相互轉變。在臺灣大街上飛馳的那些摩托車們,成了這種相對性最好的隱喻。
臺灣人管摩托車叫機車,在汽車當道的今天,只能算是一種半現代的交通工具。但他們如此熱愛它,以至于創造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摩托車街景,像蟑螂一樣無止境地繁衍。對當地人的生活來說,這種輕便的小車太重要了——島上各地的直線距離不遠,售價、油錢又不貴,同時避免了公共交通的局限。既擁抱技術,又保持任性,有一種雜交與折中的言外之意,一如復雜的臺式現代性。坐在摩托車上,可以聞到汽車尾氣和路邊的飯香,聽到旁人交談和引擎轟鳴,騎手和乘客不能關上車窗,假裝自己和這個一股汽油味的世界毫無關系,他們只能暴露在臺灣的溫度和體味中——精明,溫吞,還有一點刺激。
選擇在清晨離開她,是一次冷漠的告別。至少臺北還沒有恢復神氣,慢慢積蓄的天光,起先只是一片惺忪的藍色,然后從乳白變成土黃,毫無殺傷力。大部分店鋪要臨近中午才會開張。卸妝的女人微微動了動手指,她還沒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