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宗教是生生不息的家族血脈?!睂τ谶@句話,我曾心生麻木,直到過去的3天里,在父親的威逼之下,我回了趟老家,跟著從美國趕回來的親戚一道(他們是來重修家族史的,搶在那些還有記憶的老人完全消逝前),心中的冰川才開始一點點地解凍。
我很難想象王家是如何一路顛沛流離、頑強存活至今的。它最早可以追溯的源頭是在南京城內的三江橋,明萬歷年間,遷至了四川內江縣。清初,一個叫王可貴的人隨吳山桂部由川入黔在烏江陣亡,可王家的種子至此并沒泯滅,他的弟弟幾經周轉,定居在了貴州金沙的甘溪河畔,至今三百多年,已過去了十五代人。
王家最后一個按族譜取名的是我爺爺,如果按“可國雄玉文,登洪大周榮,奇正世德昌”排行,我應該是“正”字輩,而不是“大”,一位接受我們訪談的、耳聾的老者跟我說,“這亂了輩分”。
車、齊、朱、王是解放前金沙沙土區最有代表性的四家大地主,車家著重軍界發展,齊家靠釀酒榨油發家,朱家是耕讀為本的小農經濟家庭,而王家講究道德文章,注重人才培養。
歷史證明,車、齊兩家政治色彩濃厚,一經歷政權更迭便夭折了;朱家耕讀為本,眼界狹小、無所作為,而惟一一無是處是書生的王家延續了下來。
太爺爺王廷楨有生之年曾為當地做過兩件事情。
一是1922年,沙土區發生嚴重匪患,土匪數目一度達到千人之多,他們搶劫街民,將茶馬古道上鹽商的鹽巴一搶而空,區政府兵力微弱,雖竭力抵御,終寡不敵眾,為保全實力,只得退守甘溪河一處營盤。營盤在高約150米的峭壁之上,人們根據地勢在懸崖半腰開鑿了一個巖腔,用巨石砌成居室,嚴密牢固地做了卡子門三道,作危急時的避難之所,如今依然矗立在那里,竟沒被當作采石礦破壞掉。
營盤被困三天三夜,時任區長的太爺爺寫下血書,將兩床棉被捆住送信人,放在籮筐中,用長繩半夜從后山吊下懸崖,派他到貴陽求其二弟向當局請兵救援。二弟動用自己在軍界的關系,調遣了兩營“滇軍”前來剿匪,在正規軍的猛烈攻擊下,土匪死傷慘重,從此銷聲匿跡。
匪患鏟除不久,在當地新學潮的影響下,由太爺爺等鄉紳主持,因陋就簡,借廟宇為校舍,辦起了第一所私立惠普小學。1945年春,太爺爺又號召群眾集資修建新校舍,由于集資款尚不到預算完工數的三分之一,太爺爺將多年特制自用的青磚六萬四千五百塊、青瓦七萬二千匹全部捐給學校。而后還是缺乏工匠開支,太爺爺將自己掙錢購買的山地約五畝,出賣后獲款三十余萬元(約合今天人民幣10萬元),請了木匠、磚工等繼續施工。
我的爺爺受家風影響,當了一輩子中學校長,“文革”期間被當成縣城里的知識分子反動代表上了萬人批斗大會,因不堪羞辱,幾欲輕生。
站在甘溪河二世祖的墳前,野草龐雜,他跟我隔著300年的時空,旁邊立著的是刻有王家淵源的碑文。由于是周末,不遠處惠普小學的籃球場上空蕩蕩的。驅車兩小時,我們來到黔西一中,那里有一棟以我爺爺名字命名的圖書館,而再坐一小時飛機,到了成都的牧馬山下,那里還有一座川西風格的書院,由父親建立,用以教育培訓。轉念一想,他們都得是多喜歡“教化”人啊。
自小如無根之浮萍輾轉居住過數個國家和城市,父輩一遍遍不厭其煩講述的老掉牙故事早已在心中生起老繭,隨著他嘮叨的語調變得愈發急促,這些陌生的場景突然有了新的意義,而那些遠去的江流也被賦予了生命,在我的體內流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