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卡拉拉采石場,只要你稍不小心,腳底滾落的碎石足以嚇得你魂飛魄散,羅馬皇帝奧古斯都用這里的大理石,將原本的磚瓦城市羅馬轉化成了永恒之城。采石場如今依舊采用半傳統的大理石開采方法,兩名工人使用鋸子切割巨大的大理石塊,上面要有研磨料、沙子或者碳化矽,動力則來自于小馬達,而運送這些巨型大理石下山依舊全靠人力拖拉,下面只墊幾塊滾木,只要繩索稍有狀況,工人們的生命就會像薄紙般被碾壓而過。
在米開朗基羅的眼里,大理石是矛盾的化身,它堅硬,卻又具有可塑性;冰冷,卻又十分溫暖,為了尋找到一塊適合做成“圣殤”的大理石,他在采石場搭上了兩個工人的性命,造路將它送到鎮子上,并設計了滑車系統及運貨車輛,最后經由港口把它運送到了羅馬。作為一名雕刻家,他需要具備的才能遠遠比拿起鑿子多得多。
我在天主教的心臟梵蒂岡圣彼得大教堂內見到了“圣殤”,每一個經過這座雕像的人都會被它超越人類普世情感的哀傷所震撼——圣母抱著懷里死去的耶穌,空氣中涌動著慈悲。這是米開朗基羅藝術生涯中的石破天驚之作,他當時才23歲,這也是他成為世界上最富有藝術家的起點,為此他拿到了相當于40萬人民幣的酬勞。為了讓人們知道那是他的作品,而非同時代大部分卑微和默默無聞的工匠,他在雕像上偷偷刻上了自己的全名。
拜英國來的藝術導游安娜的幫助,我沒有花費兩小時排隊,徑直進入了佛羅倫薩美術學院,很遠就能看到在中庭聳立著的大衛像。正如大部分游客,走近之后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瞳孔無意識放大。這是一種只有絕世藝術品才能帶來的巔峰體驗,你很難相信世間竟有如此全然的美存在,而創造他的人600年前就活在我們之間。
大衛像刻畫的是《圣經》故事里牧童英雄迎戰巨人歌利亞前的決定性瞬間,你能從他靜止的體態和皮膚上暴露的青筋里感受到主人公不可阻擋的決心,以及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勢,繞著雕像轉了一圈,我想:米開朗基羅一輩子對抗的歌利亞又是誰呢?
是他出身卑微的家庭嗎?還是那些同時代偉大的藝術家們?例如達·芬奇和拉斐爾?抑或是局促的肉身與渴求靈魂永恒之間的抗爭?
站在西斯廷教堂的拱頂下,我很難想象當年就在這么一個足球場般大的“畫布”上,米開朗基羅仰著脖子在腳手架上足足畫了4年5個月。中間急性子的教皇幾次前來窺探工程進展情況,其中一次爬到腳手架的一半,被米開朗基羅用木板扔了回去。
繪制拱頂畫是一項地獄酷刑,37歲完成時他的身體已經扭曲變形,眼睛幾乎失明,但他認為將自己獻給壯麗的構思,就可以聽從來自天庭的啟發。頂著衰敗的軀體,米開朗基羅活到了89歲,暮年之際,又耗費16年設計并監督梵蒂岡圣彼得大教堂圓頂的施工,而這項工程在他死后30年才得以完成。
他的最后一件作品也是“圣殤”,用來作為自己的墓碑,在這件雕塑里,他親自扶著死去的耶穌,試圖與救世主永恒地合一。
米開朗基羅的一生,生活品質極為惡劣,他身上的味道惡臭難聞,工作的時候每天穿著衣服靴子上床,有時幾個月不脫下來。他吃得非常少,什么都不喝,幾乎沒有朋友,肉體需求對于他來說是一種障礙。
去世前,他燒掉了一切不滿意的草圖和文稿,身為人子,在為向永恒逼近做最后的努力,其中一首小詩遺留下來,作為終極心境和意識的寫照:曾經只是凡人/但生來圣潔無比/人世曇花一現/天堂永恒不滅/狂喜一轉變/連死亡也是至善/眾人皆去/唯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