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本來就是充滿荒誕感的,我經常收到讀者來信,信封上寫著‘陜西省銀川市西部影城張賢亮收’、‘甘肅省銀川市西部影城張賢亮收’……最離譜的寫著‘甘肅省寧夏市’?!?nbsp;
聽到張賢亮先生突然辭世的消息,腦子里忽然冒出這段話來,這是2009年年初,他在北京接受本刊專訪時說起的?!盎恼Q”是那次訪問中,他頻繁使用的一個詞。
當時他剛在《收獲》雜志上發表小說《壹億陸》。撿破爛的王草根、站街女“二百五”、沒有性別意識的優異人種“一億六”是這個故事的主角。他以四川方言寫就這個故事,“暢快淋漓,充分體會到創作的快感,人物自己跳出來說話了?!?/p>
“還是在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綠化樹》的時候有過這樣的感受,多少年沒這樣了。用兩個月寫出了別人三四個月甚至半年、一年才能寫出的東西來,充分證明我有旺盛的創造力和想象力?!?/p>
是年他已73歲,這個長篇激活了他所有儲備,他非常自得,珍惜,甚至認為這才是自己的傳世之作。
“那時我好像得了癔癥,后來編輯說你不能再寫了,超過20萬字雜志沒法登了。我還是收著寫的,真放開了,四五十萬字打不住。整個社會的方方面面都在我面前展開了?!?/p>
盡管這個作品被評論家貼上了“荒誕”、“低俗”的標簽,讀過這篇小說的人恐怕還是很少。張賢亮自己也說,多少年不看中國作家的作品了?!霸俨粫谎耘d邦一言喪邦了。那個年代的報紙啊雜志啊都是黨的喉舌,就小說領導不看,是個盲腸。結果說出了人們想說不敢說、想說又說不好的話,小說家變成了時代的代言人。后來誰都可以說了,誰都可以罵了,誰都可以上網了,還要你小說家代言什么?這年頭,現實比小說精彩離奇得多,現在最好看的不是小說,是新聞?!?/p>
2012年11月,他意外成為新聞中的主角,微博上曝出“張賢亮包養5個情人”的新聞,3年前接受本刊專訪時的一段對話在這次風波中被斷章取義,作為某種證詞被頻繁引用。他在閱讀網友評論時刷新了自己對“荒誕”的認識,他接受了幾家媒體的電話采訪,試圖澄清此事,后來發現解釋本身就是個荒誕的事情。
在他去世之后,“張賢亮43歲之后有20個情人”成為網絡上大熱的標題,這個標題是從他生前最后一次接受的專訪中抽出來的。作者雷曉宇那篇文章扎實、優美,原本是關于張賢亮傳奇人生最完整豐富的一個文本。
雷曉宇在微博里紀念張賢亮先生,說“他是我喜歡的老頭,得意坦率風趣。他也是最好的采訪對象,不憚于暴露自己的弱點。我想他已經徹底接受自己的弱點”。
我不知道曉宇對自己的文章被那樣編輯怎么看。長久以來,我心中很不安。我在朋友圈里貼了下面這段話,是我從2012年到現在,一直想說出來的:
1,我沒有冒昧無禮到突兀地問一位七十長者的私人生活,當時設問是有上下文的;
2,張先生不是普通人,他談性就是談性,無拘無束,一派自然。如果不是當時有實習同學和攝影記者與我一起采訪,使得采訪現場具有小小的公共性,我極有可能假裝忽略張先生已經拋出來的問題;
3,被人記錄是件危險的事情,因為人無法預測明天,更不能指望受眾有耐心在語境中給予理解呼應。這篇文章在一個特殊事件中被反復引用,我當時心中很不安,特別給張先生助理打過電話;
4,我感謝張先生的真實,快問快答中充滿智趣。對于那些揪住片段浮想聯翩或是借此攻擊張先生的,我真心覺得你們段位太低,辜負張先生的真誠!
5,我自此之后會更謹慎,善待每一個以真誠待我及我們《南方人物周刊》的受訪者,但是不是有聞必錄,我會再與受訪者溝通。他們平安的生活比我一個好稿有價值得多。
雷曉宇的稿子里,我最難忘的是這段,“院子蓋在游人穿梭的影視城外景地里,門外就是拍《大話西游》的牛魔王府。在那個三十米開外的小院子里,有塑料做的梅花樹和循環播放的大喇叭在招徠游客:‘如果一定要給這份愛加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不過,還好,只要進了這個院門,外頭的什么聲音都聽不到了。再沒有哪個作家跟張賢亮一樣,隱居在一個拍戲的外景地里,并且打算就在這里安度晚年?!?/p>
西部影城里拍過許多電影,他最喜歡《大話西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