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25年后,張承志再次出席了一次年輕讀者見面會。2013年10月12日,北京海淀圖書城旁一間會議室內,身材高大、穿著藏青色外套的張承志與十幾名讀者圍坐一團,交流了3個小時。他再一次講述:2012年,他和朋友飛越死海抵達約旦,將《心靈史》改定版10萬美元收益悉數捐助巴勒斯坦難民。
65歲的張承志頭頂已現荒蕪。談到“飛越死?!?,他睜大眼睛,標志性的濃眉挑動,激動難掩。一瞬間,那個翻越大阪冰山、橫渡黃河的年輕人似乎回來了。
再回到25年前。1988年,張承志在北大中文系教室中同樣跟年輕學生做過一次讀者見面?!皠⑺骼?、我,還有美國大使夫人包柏漪,3人擠在一間屋子里,滿地全是人,恨不得膝蓋碰膝蓋。有一個小伙子抓住我說,‘張承志,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意義?’”
回憶起80年代,張承志露出笑容,“我們對一切今天的年輕人不滿,不滿什么?覺得他們不年輕,我們六十多歲的人只覺得他們怎么這么暮氣沉沉,你們怎么這么老。很可笑,但真是這樣想?!?/p>
對青春的記憶,張承志停留在“火熱”的60年代和80年代。1989年秋天,他辭去公職,開始寫作《心靈史》。1991年出版后,毀譽參半,他的公眾形象一度變得復雜而陌生。一些昔日的讀者反饋閱讀《心靈史》的感受:書中追求心靈與信仰時的“犧牲”精神讓人激動,讀之渾身顫抖;但對頗多暴力之語又會產生不適。
20年后,2011年,張承志在改定版《心靈史》中提到,1984年冬,他在黃土高原的深山里,遭遇了被稱為哲合忍耶的回族農民,發現“我所渴望的、對60年代的反思與批判,以及對那大時代的繼承;我們一代人悲愿的、耗盡了年華歲月青發白發尋找的出路,可能就在他們中間”。
但引發讀者困擾的,還有文化的隔膜?!缎撵`史》中,張承志回歸并講述自己的母族。主流社會開始將他視為回族“代言人”,不管他是否愿意。
在中國,張承志是一個特殊的文化現象。他曾在內蒙古烏珠穆沁草原插隊4年,后又回歸并講述母族——黃土高原回民的故事;他曾是“紅衛兵”一詞的命名者;在辭去公職后,又成為體制的尖銳批評者;他的作品涵蓋內蒙古草原、回民的黃土高原、新疆天山;無論是描寫“紅衛兵”運動初期年輕人重走長征路的熱血,還是西海固哲合忍耶回民漠視苦難、為了信仰的“犧牲”,或者日本的“阿拉伯赤軍”,以及阻擋以色列推土機的美國女孩若雪,張承志一直在尋找和建構自己的烏托邦。
60年代的“敗北”
1968年,上山下鄉的時代洪流中,20歲的清華附中畢業生張承志與唐建安,一起寫血書,要求去內蒙古草原插隊。
45年后,張承志讀者見面會上,唐建安回憶在內蒙古烏珠穆沁草原插隊歲月,說他一直想寫篇關于張承志的文章,題目叫“燃燒的靈魂”。
60年代末,中國一代年輕人的命運被“上山下鄉”改變。相比于傷痕文學中的青年悲慘記憶,當了4年草原牧民的張承志有著獨特體驗。
2009年,他在河北電視臺《讀書》節目中回憶,草原游牧文化的生活,和老農民穿著小黑棉襖,系一根草繩,扛著一個老鋤頭去地上種地,完全不是一個精神狀態。在生產勞動中,大家只會體會勞累;如果你騎上一匹非常漂亮的黑馬,穿上一件藍色袍子,插上一副腰帶,卻體會到一種難得的美感?!澳愫鋈挥X得自己很幸福,歷史對你很偏愛而不是不公正,自己一點兒也不埋怨歷史,而是覺得自己很有運氣?!?/p>
同樣“上山下鄉”,張承志卻沒有產生很多知識青年揮之不去的幻滅感。80年代,當他寫作《黑駿馬》與《北方的河》,里面的青春熱血與理想主義,迥異于當時流行的傷痕文學。
“我是偉大的60年代的一個兒子,背負著它的感動與沉重,腳上心中刺滿了荊棘。那個時代的敗北,那個時代的意義,使我和遠在地球各個角落的同志一樣,要竭盡一生求索,找到一條自我批判與正義繼承的道路?!?/p>
改定版《心靈史》的前言中,張承志對諸多往事做了梳理。他認為,若說(60年代)那場革命有什么罪惡——那么以血統的借口對他人實行歧視的行為,是文化革命中的最大罪惡,但“強大的國家機器曾在人民面前土崩瓦解——其意義怎么強調也不過分”。
作為“紅衛兵”這一詞匯的作者,張承志曾經于90年代在日本訪學期間出版了日文版的《紅衛兵時代》,但他拒絕在國內出中文版。改定版《心靈史》前言中,他仍沉浸在革命年代的詞匯中:“第三世界”、“帝國主義”、“殖民地”。
“他迷失在紅衛兵的概念中?!眹鴥纫幻煜埑兄镜膶W者說。前期的紅衛兵,跟后期的紅衛兵大為不同,很多人選擇了切割。張承志本來是前期的紅衛兵,真正具有革命精神,別人在竭力切割的時候,其實也幫他切割清楚了,但他自己卻不愿意?!拔覀兘徽剷r,他有一種心理。他不想跳出來,這是他精神世界非常重要的一個部分。如果跳出來,他可能就會否定自己?!?/p>
這名學者說,其實張承志是很單純的人,從60年代到當下,他的內在邏輯一致、自洽。他的立場,“就是反殖民、反官僚、反特權,同情弱者,同情無產階級,這是他的價值觀?!?/p>
“他的孤獨也來自于時代,當他沉醉于鮑勃?迪倫、岡林信康們的搖滾音樂時,那些昔日的文化之星正漸漸隱逝于歷史的夜幕?!痹谌毡玖魧W的上海交大公共經濟與社會政策系教授陳映芳在一篇文章中寫道,盡管張承志被不少人視作一個正宗的“紅衛兵”和一個孤傲的殉道者,張承志本人也在將中國的紅衛兵運動和日本的全共斗運動、法國的“五月風暴”等等作積極的對照類比,但當60年代的紅衛兵沉浸在(捍衛紅色政權)的革命熱情中時,西方、日本叛逆的年輕人最流行的卻是搖滾樂與“甲殼蟲”。
心靈史
修改《心靈史》
1991年,《心靈史》剛出版即引發轟動,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爭議。一些讀者為書中“為了信仰不惜犧牲、充滿暴力”的描寫而困擾,還有人為張承志轉向宗教而困惑。
“解釋與辯白是困難的。當人缺乏共同的基礎時,各自說的是不同的話題?!备亩ò妗缎撵`史》前言中,張承志如此剖析心跡。
2013年,他的4本書《北方的河》、《把黑夜點燃》、《敬重與惜別》、《金牧場》再版發行。編輯閆瑞月是他的忠實讀者,“讀張承志的文字,心中有種燃燒的感覺?!边@位二十多歲的女孩,大學畢業后,曾在北京一家出版社編胡適文集,每月工資兩千元。一次,在北京擁擠的地鐵上,看張承志的書,眼淚突然流了下來,“為什么找一份能維持生活又堅持理想的工作那么難?”
提起張承志,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是,“一位理想主義作家?!本帟鴷r,閆瑞月與張承志多次接觸,發現他并非傳說中的“脾氣大、難以接近”,他會開玩笑,日常生活中也很溫和。
閆瑞月深以為憾的是,新版《心靈史》未能如期出版——2009年,《心靈史》出版近20年后,張承志開始修訂這部他視為自己“最重要的作品”。
改定版《心靈史》增刪內容超過1/3,張承志用了3年時間,對書中歷史、神學及引發誤解的大小問題,都作了不少補足和修正。比如“第五門”,標題由“犧牲之美”改為“亂世與犧牲”,對清朝同治年間的戰亂與仇殺進行了更多人道主義反思,“無理性的大潮,淹沒吞噬,一片片地區,無論情愿與否,都被裹挾卷入。到了后來,已經很難辨別——其中哪些是自衛、哪些是野蠻、哪些是殉難、哪些是罪過了?!?/p>
一種批評聲音認為,書中張承志“對于犧牲特別迷戀”,對暴力缺乏足夠反思。對此,他在改定版中也作了回應,“殘殺,永遠都是觸犯宗教禁條的?!彼谠u述清朝同治年間的仇殺行為時寫道,“不僅穆斯林,包括漢族民眾在內,所有的他們,都是真正的替罪羔羊——為蓄積的專制暴政、為頑固的歧視相仇、為殘忍的民族劣性,他們被推上血污的祭壇,當了中華的獻牲?!?/p>
我發現自己無法真正融入《心靈史》,我對“犧牲”還是排斥的,尤其聽到90年代初的“沙陳事件”。顧家溝回族村民講述的版本各異,但一個基本的事實是:西吉回民內部兩派發生械斗且死了人,這在我心中埋下陰影,也影響了哲合忍耶在我心中的光輝形象。我們的同胞為何要自相殘殺,歷史已充滿了太多血腥與仇恨。
2004年,當我在《心靈史》中記錄的西海固沙溝支教一個月,走村串戶訪談,并從回族村民手中獲贈《心靈史》時,曾寫下如此筆記。
5年后,張承志在改定版《心靈史》前言中寫下:“《心靈史》初版受到的絕贊與詛咒,使我暗暗冷靜了。在二十多年的歲月里,我與遠近的同志一起,搜尋可能,不辭點滴,一面開展寺里的學術,一面呼吁杜絕教爭。我們掀起了‘和平’的宣傳,公開對教爭與暴力宣布反對?!?/p>
但也有讀者認為,80年代過后,主流社會失去了對張承志的寬容,“司馬遷寫《刺客列傳》,暴力不暴力,非常暴力;張承志只是寫了《心靈史》而已?!?/p>
馬寅樺是出生在寧夏的回民,他讀過張承志“幾乎每一個字”,收藏了張承志的每一版新書;他在蘭州經營的鳳棲梧書店里,長年不間斷地賣著張承志各個時期、各種版本的書籍。很多喜歡張承志文字的人,還會與他在微博上熱切交流,其中遠在廣東的一位醫生是個張承志迷,看過他所有的作品,“覺得張承志應該得諾貝爾獎?!?/p>
談起《心靈史》,馬寅樺說更喜歡老版《心靈史》的文字激情,在新版《心靈史》中,張承志變得理智、冷靜。
西海固,曠野中的禮拜
西海固,看露天電影的回民
母族代言人
時間回到80年代,在西海固山區沙溝遇到哲合忍耶回民時,張承志如同“一條將要干涸的河突然跌入了大?!?。
在西海固,他遇到了回民馬志文?;ǔ浅霭嫔纭缎撵`史》責編鐘潔玲曾撰文回憶,1987年,張承志第一部長篇小說《金牧場》問世時,美國駐華大使鮑柏爾的夫人、文化部長王蒙及張承志在西海固結識的農民兄弟馬志文都參加了隆重的首發儀式。當時馬志文用張承志寄給他的路費,買了一張火車票,到北京站后卻舍不得花錢乘公車,他選擇步行,鞋子磨腳,便剪去鞋頭,露著腳趾,就這樣參加了首發式。
“他滿臉通紅,神情嚴肅,自始至終一動不動地端坐在那里。他不吃一口烤羊肉,不喝一口汽水,仿佛在經受著嚴峻考驗。蒙古朋友們在瘋狂地唱歌,哈薩克朋友們在縱情跳舞——而馬志文頭戴白帽,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如一座山?!睆埑兄驹凇缎撵`史》中如此寫道。
馬寅樺介紹,花城版《心靈史》第一版的兩萬元稿費,全部捐給西海固了,買了很多書給當地學校,建了一個小型圖書館。
1991年,寧夏一名回族知識分子“流著眼淚”看完了《心靈史》,特別震撼。當年冬天,他在北京見到了張承志,“當時他穿著海軍軍大衣,我們素昧平生,每個人都有很多話要說,他想說他的,我想說我的,兩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p>
同一年,現為蘭州大學西北少數民族研究院教授的周傳斌,還在中央民族大學讀民族學專業一年級。他出生在山東一個回族家庭,剛上大學時還不知道張承志是誰。次年,他第一次到西北,在回民聚集區一路走一路看。返程時,在蘭州臨夏路書店買了一本《心靈史》,坐火車回北京,一路看完了?!爱敃r覺得,中國現代文學作品,沒有一部那么吸引我的,那么與眾不同?!敝軅鞅笳f,《心靈史》不同于傳統的尋根、傷痕文學,思想性、境界比較高。
張承志為《心靈史》在西北回民中的流傳感到“幸?!?,他在改定版中寫到,“1989年當我棄職以后,從西海固到青銅峽;從云南到新疆,山區川地里的農民們半準不準地傳說著我的故事?!?/p>
10年前,我第一次拜訪《心靈史》中提到的西海固回民的放逐地——沙溝。當時提到張承志,那里的很多人滿臉歡喜,“知道哩,是給我們寫書的作家?!碑敃r,在沙溝鄉街上,盜版《心靈史》和香港“古惑仔”影碟并排擺著;一個回民家庭小心取出張承志2000年前后在他們家做客的照片:張承志身材高大,前額有些禿頂,神情安詳,雙手搭在小腹上,典型的穆斯林姿勢。照片上他站在一堵土墻前,墻后是枝葉交錯的細楊樹,從樹葉縫隙中依稀可見遠處的荒山,裸露著大地創傷的紅土。
《心靈史》中,張承志第一次直接描述了母族:強大的漢文明同化下,回民普遍使用漢語,“人們后來覺得他們令人奇怪:穿戴語言和漢族毫無區別,卻古怪地不吃豬肉,還要守齋禮拜,有各樣的禁忌與規矩?!睆埑兄緦懙?,中國人喜歡含糊地看待事物,時間愈長,中國對回回民族的認識就愈糊涂。嚴謹的一神信仰和飲食禁忌,都被玩笑和無知曲解了。
“如同一杯墨汁倒進湖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別人看不到,只有我們自己能感覺到?!碧m州回族學者賽炳文認為,如此可以理解《心靈史》甚至以油印本、手抄本在西北回民中流傳。作為中國一個擁有一千萬人口的少數民族,回族一直以來在主流社會“沉默失語”,因為文化的隔膜,也因為長期的話語弱勢。
而張承志的《心靈史》等系列描述回民的作品,彌補了這一空缺。當下,不管他是否愿意,張承志最顯著的身份,是母族(回族)的代言人。中國的主流社會,或許知道回民的開齋節,知道每年回民去麥加朝覲,卻幾乎從來不知道背后的文化背景。
“我遠遠不具備、也不喜歡代言人的角色。我更喜歡‘共榮辱,同毀譽’這個詞?!?005年,張承志曾如此回答本刊對代言人的提問。
現實是,主流社會對回民社會缺乏常識。2014年1月5日,寧夏西吉縣清真北大寺舉行宗教人士忌日紀念活動,在散發油香(油餅)過程中,發生意外踩踏事故,造成14人死亡。
面對這一發生在西海固的悲劇,網上很多評論認為,“窮怕了,連油餅都搶?!边@讓很多當地回民氣憤。因為在回民觀念中,忌日的油香特別貴重,眾人擁擠是想“沾沾吉慶”,跟國內哄搶食鹽、廉價商品完全兩碼事。
蘭州回族學者賽炳文認為,如果不把《心靈史》當作小說看,一些讀者對回民社會的看法,難免會貼上“暴力”與“窮人宗教”的標簽,這或許也是張承志20年后修訂《心靈史》的原因之一。
“當公眾、媒體希望通過張承志的文字來認識回族,通過《心靈史》來了解回民,這個方向是錯的?!辟惐恼J為,《心靈史》所描寫的回民,只是回民中的一個派別,張承志作為作家,只是在表達自己的內心,他不是人類學家,沒義務、也難以全面解說回民社會。賽炳文認為,回民社會之所以長期失語,主流社會把張承志看作回民“代言人”,在于回民社會長期缺乏知識分子階層和中產階層。很多回民青年,成年后選擇尋找與回歸母族之路時,最直接的路徑是閱讀張承志的書籍。
20年來,張承志自稱從未遇到真正的“駁難”者。2005年,在接受本刊專訪時,他提到《多維文化批評視野中的張承志系列筆談》是一組態度嚴肅的批評。其中,現為深圳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教授的王曉華在文章中認為,張承志有關哲合忍耶的系列文本,彌補了中國文化超越性不足這個欠缺,在 《心靈史》和《荒蕪英雄路》等著作中能看到一種信仰之美;但同時,張承志在《心靈史》等著作中反復贊美信徒對領袖的追隨精神,可能走向拯救的反面,因為“拯救一個人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說就是使他成為個體”。
(實習記者林渟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