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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稿】足球烏拉尼亞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杜強 發自陜西志丹、北京 日期: 2018-01-03

        3月29日,陜西志丹少年足球隊在德國受到國家主席習近平接見。在他們背后,是一個關于足球,以及一座小縣城的身份競爭的故事

        劉志丹將軍在黃河以東被敵軍射殺,時間是在4月份,消息很久以后才傳回保安,那時他已經在瓦窯堡的一處山坡上下葬。家鄉人終于明白了長久以來就隱隱感覺到的事情,那就是,沒有人與死亡絕緣,即使他這樣的革命者也不能。

        十幾年以后,解放軍在東部的3次戰役里大獲全勝,很快從東北的山林追擊到南方的海島,似乎只是揉一揉眼的時間,新世界便遽然降臨。

        保安人從報紙和電波里知道,新人類已經出現在國家的其他地方,本地卻流行著前所未見的瘟疫,農民變得懶惰遲鈍、土地失去了肥力。地方官雖然束手無策,但好在人們久而久之接受了現實。

        知識娃娃的到來是在一年冬閑,卡車喘著粗氣從銅川開過來,搖搖晃晃地翻過山梁,扔下他們在這里受苦。他們精神亢奮,整日游走,把帶著苦味的黑糖分給當地人。另一撥外鄉人是鉆探隊,沒日沒夜地扛著儀器在山溝里游蕩,將巨大的釘子打入地下。有時候,兩班人拿了皮球,放在滿是石子的場地里來回爭搶。

        知識娃娃走了,鉆探隊引來了石油公司,磕頭牛牛在13個鄉鎮嗡聲作響,從幾百米深處抽出地火。土地重新分給了個人,但只允許植樹種草,農民們大多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直到有一天,一幫職業好事之徒蜂擁而至,四處打探,保安人才回想起是北京知青帶他們見識了足球。

        志丹縣足球協會主席丁常保11年來堅持推進少年足球發展 (鄧小衛)


        “說不定哪天這一切也被暴風雨刮走,再沒有出現在世上的機會?!倍〕1kS口引用著名著,用一連串類比描述自己的體驗。

        在陜北小縣城發現南美文學的重度愛好者,不是件容易料想到的事情。當我第一次見到志丹足協主席丁常保的時候,他穿著一絲不茍的中山裝從全聚德走出來,變色眼鏡正轉換成極有城府的色調,一開口,濃濃的鼻音里摻著謙和與警覺。后來我才明白何以如此,當時只覺得他可能挺難纏。

        那天上午,丁常保帶領十幾位小球員剛從柏林趕回來,臉上倦意未消。

        組織德國行的對外友協和大眾公司,原本打算從延川縣——習近平少年時插隊的地方——挑選一支足球隊,但是延川縣幾乎沒什么人踢球,更別提少年足球隊了。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北京知青把足球的種子播在了整個延安地區,45年后,它只在志丹縣成活下來。

        “你為什么能來到這兒踢球?”習近平在沃爾夫斯堡的訓練場里問志丹的小球員。

        “我命好?!标爢T周磊磊氣喘吁吁地回答,天真得讓人措手不及,連情緒和感慨都在里面了。習近平和陪同的官員都笑起來。

        從山溝溝里走出來,飛10小時到歐洲,跟最高領導人握手合影,然后迅速占據網絡儼然明星人物,短短幾天里的經歷的確容易讓人聯想到命運。丁常保盤算著趁“命正好”,趕緊從縣里爭取更多支持。他們人還沒回來,足協副主席李建勇就給縣里打了報告,要求包括投入更多資金、添置足球場地,以及給足協安排5個編制。他們對此挺有把握,“國家主席都發話了,縣里能不支持?”

        丁常保精神飽滿地走在志丹的大街上,時不時遇到同事朋友,“啊呀,世界名人,趕緊讓我握握手!”他配合地笑笑,也不多說。

        “你覺得志丹怎么樣?”他問我的語氣像是發現了一座全新的縣城。

        偏遠和山川險阻毫無疑問,否則當年劉志丹便無法割據一方。從延安乘車過來,要經過好幾處狹長的隧道,早年間則只能靠毛驢順羊腸小道艱難地翻越。埃德加?斯諾1936年在這里見到石砌的古代堡壘和鑿入山崖的洞穴,感慨說敵人的飛機大炮將毫無用處。

        窮山惡水里的志丹人曾經因為貧窮落下不好的名聲,他們總是在筵席上現出窮酸相,令外地人敬而遠之?,F在情況不同了,因為石油,志丹的經濟總量一躍成為全省第四,在整個西部也能進入前20位。公路旁的河道里叮著大大小小的油廠,抽油機晝夜不歇,煉油廠銀色的管道偶爾從山梁間一閃而過,在一片枯黃中露出冷峻的工業光芒。

        但你知道,這些都是表象。周河川道最寬處也只有600,城區不得不在狹長的谷地里漫無邊際地延伸,像是一個在礦井深處憋壞的人,掙扎著尋找出口。城市兩側的石山直挺挺的,布滿人造的杏樹林,4月正是一片緋紅的時候,要不然一眼望去好似無法逾越的高墻。

        縣委縣政府果然第一時間開了會,但記者都被客客氣氣地擋在門外。足協的要求大都不置可否,最爽快的回應也只是說“現有的場地可以繼續使用”。后來丁常保他們才意識到,志丹的草根足球不僅讓縣里,甚至中國足協都感到極大的壓力,充斥網絡的“沒有場地、沒有資金、教練都是兼職”,很容易就被引申成一種指責。幾天之后,縣里確定了對外宣傳的口徑,“草根足球”的提法不見了。

        志丹縣雙河中心小學的這支球隊4月20日將代表陜西赴北京參加“與世界有約鄉村小學聯賽”,從事40年體育訓練的楊再明負責最后的集訓 (鄧小衛)


        丁常保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開著輛半新不舊的長安面包車,吃飯抽煙見記者,形勢變化似乎絲毫沒有超出他的掌握,否則11年來志丹足協也走不到今天。

        一種關于“消褪”的體驗,讓他仿佛回到了2003年最野心勃勃的時候:中國足球開始了持續至今的萎靡不振,陜北的3個球迷——丁常保、李建勇、姚功輝——決定成立“志丹之窗”足球俱樂部(足協前身),“用100年時間打造自己的皇馬”。同一年,丁從縣科技局文書提拔為副局長,成了縣里最年輕的副科級干部。

        成立沒多久,延安市要求俱樂部代表市里參加全省比賽,大概是抽不出人手或心不在焉吧,但丁常保很興奮,在體育場門口、街道告示欄貼上俱樂部的海報,稀稀拉拉來了二十幾個人,像電影《少林足球》里的情形。最終上報組委會的名單只有18個隊員,幾乎是他所能拼湊的極限。

        賽前集訓時才發現,沒有人能勝任教練一職,丁常保、李建勇只能算球迷,姚功輝令人印象深刻的只是帶球橫沖直撞。幾番周折,姚功輝想到了志丹女足的名人邊慶梅,一位曾向他展示人生可能性的師姐。

        1986年,志丹縣女子足球隊代表延安市參加省青少年運動會,獲得冠軍,11名隊員全部安排工作。隊員邊慶梅風風光光地參加完慶功會,就去了周河鄉政府上班,成了國家干部。更早的時候,也就是足球剛剛傳入志丹縣的70年代初,有本地人和北京知青搭檔,在延安市踢出了名堂,后來成了志丹縣的體委主任。

        那時平民子弟的晉身途徑只有3種,考學、軍轉、接班,邊慶梅們的幸運像一枚金色炸彈,扔進了滿是石子兒的體育場,攪得人心不寧,農家子弟姚功輝的心里也暗自渴望。

        講起這段經歷的時候,姚功輝正帶著我下鄉,他介紹自己的工作——“動物疫病預防控制中心的”,嗯?“獸醫,給豬打針的?!?/span>

        離開城區沒多遠,轉下土路,越過周河上的老舊石橋,汽車停在川道邊的莊子里,疏疏落落十幾戶人家,房子都蓋在土崖和平地的交界處,戶戶養豬養雞,村民正圍坐在村口打麻將,顧不得來人。鄉鎮防疫站的干部卸下疫苗箱,笑著問姚功輝,“你來?”

        “不了?!币x在2010年被提拔為中心的副主任,過去20年一身豬屎味奔波在鄉間,已經十分厭倦。

        鄉鎮干部費力地把豬擋在角落里,用樹枝在脖頸上搔動,讓它安靜下來,左腳邁過黏糊糊的豬糞,右手輕巧地一摁,白色的疫苗就注射了進去。注射第二針時,黑豬猛地一躍,一片豬糞飛濺起來?!斑?!”大家各自躲閃,看著圈里那位滿腿的黃點子,彈一根煙頭進去,嗞地一聲響。

        姚功輝現在經管著實驗室,干凈,但這些活計他太熟悉了。

        當年我家有3畝地,種菜,每天掏茅糞,到初中我還掏大糞種菜吃呢。到學校掏大糞的時候,同學看見說,噢,那小子掏大糞。都看不起我。掏過大糞回到教室,那個臭啊,一個禮拜都散不開,女娃娃到你跟前來都不來。老師找我就兩件事,第一件事,誰誰誰,把你們家茅頭拿來,我明天也掏點大糞種菜;第二件事,誰誰誰,叫你們家給我拿點菜。

        姚功輝踩著雙底子都快磨透的布鞋,說得很輕松,旁人聽了直發笑。

        在學校里,他不得不接受自己的身份,接受身份背后的生活現實。從小學到初中,姚家中午不做飯,兩個小時就呆在教室里,學習,或者玩。城里吃供應糧的娃娃拿著兩個饃饃,烤得黃黃的,他羨慕得不得了。

        “我就問自己,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我要挨餓?人家吃的是供應糧,你參加了工作吃了供應糧,你就能吃飽,就能出人頭地。所以我要拼命學,我要跳出農門,考上學你就升入天堂?!?/span>

        那時的生活貧窮枯燥,他們時代的偉大發明——電視機,全志丹縣只有兩臺。家離體育場不遠,姚功輝就跑去看人踢足球。別人踢兩小時,姚功輝在場邊站兩小時,球好不容易出界滾進了樹叢,他趕緊跑過去,撿起來“咚”地一腳踢回去,“啊呀,那一腳就過了癮了,很舒服?!敝挥性谀瞧斓?,他才感到解脫。

        經過邊慶梅一個月的調教,志丹縣參差不齊的隊伍上了賽場。對手人高馬大,怎么看也不像是中學生,志丹隊瘦小的前鋒站在后衛面前,連對方肩膀都夠不到,身體一接觸就被撞開幾米遠。習慣了土場地的隊員,發現球總是粘在草坪上。結果不僅一場未勝,跟寶雞隊的較量還以18慘遭羞辱。

        輸得太快、太輕易了,一點都不悲壯,簡直是窩囊。隊員走光以后,丁常保獨自躺在草坪上,天藍得空空蕩蕩,“很沮喪,感覺太不公平了?!?/span>

        楊再明教練(前排右一)和志丹縣市鎮小學1981年組建的女子足球隊,該隊在84年延安地區比賽中榮獲第一名


        訓練一群根本看不到前途的后生,讓他們去打注定贏不了的比賽,關鍵是,縣里領導又絲毫不重視,你們所說的意義究竟是什么意思?——足協教練因為這個原因換了好幾茬。

        凡是跟足球沾親帶故的,丁常保都去結交,留守的北京知青來過,女足老隊員來過?!澳銈兪钳傋?,白日做夢,我不干了?!闭垇頉]多久的教練撂下3句話走了,留下丁常保和李建勇面面相覷,幾分鐘前他們還指著小石山上的一片垃圾坑,幻想如何買下來改造成標準足球場。

        老教練楊再民是個例外,2004年加入后就再沒離開。他年輕的時候憨直、兇狠,渾身裹著爆發力,跟知青組隊到延安踢比賽,滿場都是北京來的知識娃娃,風光極了??h領導不辭辛苦,親自從向陽溝請來開國大將張云逸的孫子張小建,給隊員教導技戰術,那時體育還是事關領導面子的大事。

        1972年高中畢業后不久,楊再民回到老家黃地臺村勞動,趕上一年的正月十五,順寧公社和臨縣的紅柳溝公社比賽籃球,場邊兩排桌椅,鋪上全新的白色的確良,公社領導悉數到場,一臉嚴肅地坐著。比賽是兩個公社的政治較量,誰獲勝就說明誰治下的群眾體質好、素質高,進而推演為經濟文化繁榮。

        紅柳溝公社請來兩個一米八幾的大個兒,結果抵不過楊再民一人,他技術好、速度快,球到人到,遇到包夾,一轉身就從胳肢窩鉆過去。比賽贏了,公社書記笑得很恣意,“看來門面上還是離不了這么個人”,給了楊再民“亦工亦農”的身份,到初中當體育老師。

        那時的口號是“發展體育運動,增強人民體質”,用大紅的黑體字刷在操場的圍墻上。對楊再民來說,無疑是一束光,是他借以逃脫農民命運的寶貴機遇。

        當年趕上農業學大寨,縣領導下了狠心要在山大溝深的地方興修水利,受苦人(陜北方言,指農民)每天工作18個小時,揮舞大鐵鎬開挖梯田。六口之家每月供應十幾斤小米,一大鍋水放一撮,喝7碗也飽不了。

        生性樂天的老楊訴說著,抑揚起來像說書人的腔調,夾雜著陜北的俚語,說到有社員蹲在大北風里解手結果睡著了,他瞇著眼笑起來。

        來之不易的崗位上,楊再民憋著一股勁兒,沒有器械,就自制籃球架,平操場、墊沙坑,滑冰登山拔河越野,玉米收獲后,帶著學生把玉米稈放倒,幾根木椽子搭成球門,孩子們照樣玩得瘋野。身份沒法轉正,就越是要年年先進、季季先進。他一門心思想著進城。

        “當農民苦,我無所謂,那種永遠抬不起頭的感覺,我不甘心?!?/span>

        1979年開始,楊再民在市鎮小學當老師,他組織的小足球賽,至今已經辦了30屆,是丁常保、姚功輝的啟蒙課。邊慶梅所在的女子足球隊也是老楊一手訓練出來的,只不過,球隊被延安市帶到省里奪了冠,老楊連慶功會都沒份參加,而臨時工身份,他背了整整10年。

        等到丁常保見識足球的時候,操場圍墻的口號大概已經換成了鄧小平的“提高水平,為國爭光”,那是個渴望國際社會認可的年代,但在以三級體校為基礎的舉國體制下,足球對地方主政者來說是可有可無的點綴。

        2003年慘敗之后,丁常保不甘心。兩年后在寶雞的比賽,由老楊教練帶隊,“裁判長站在場邊指揮裁判,根本打不成。我們的娃娃16歲,拍骨齡說實際年齡21,最后只有10個人合格,人家的隊員,雄赳赳的后生,胡子那么長,動作兇狠,娃娃腿都哆嗦?!?/span>

        陜西的足球格局是西安、寶雞輪流當冠軍,咸陽漢中爭銅牌,延安隊自然是山溝溝里跑來的攪局者。最過分的一場,丁常保按捺不住,指著組委會官員痛罵起來,“西安的意見是意見,我們的意見就不頂事?!”丁常保覺得不能白來一趟,最后一場跟測完骨齡剩7個的榆林隊商量,各上11人,結果輸掉了,回到市里挨一頓訓,“競技體育是成敗論英雄,誰記得你107?”

        “那次之后覺得中國足球太黑太黑,我們還是別去省里比賽了?!倍〕1T购拮约盒盐虻锰?。他漲紅了臉指責組委會官員的時候,隊員牛永權就站在背后,捏著一股勁,心里滿是困惑與憤怒,“辛辛苦苦訓練,到頭來連上場的機會都不給你?!?/span>

        王毛毛(右一)有一個姐姐3個妹妹一個弟弟??h足協教練幾次勸說王毛毛母親,送孩子到專業足球學校深造。但每年3萬元的費用,她家里無力承擔 (鄧小衛)


        牛永權15歲出門遠行,是縣里唯一打過職業的球員,我們見面時,他早已結束了闖蕩生活,在志丹足協做了沒有報酬的教練,至今已經8年。

        我一開始在乙級球隊安馨園,對抗時傷了十字韌帶,后來在陜西國力踢了大半年。當時國力的老板王珀,黑得你都不敢想,讓守門員江洪放水江洪不從,給江洪下藥,把教練卡洛斯鎖在房里不讓出來。有場保級戰15輸了,據說那場值六百多萬。隊員要上場得送幾十萬,有人送過一尊金佛,我哪有那么多錢。王珀那家伙現在進去了。如果不是那么黑,哪怕是現在的足球環境,我應該就踢出來了。

        跟如今四肢發達的男足隊員相比,牛永權屬于不常見的技術型,身材不高,心里貓著一股傲氣,喜歡與人一爭高下。有一次他帶球員去恒大足球學校,跟對方教練比賽時,從后場帶球突破整條防線,到小禁區面對空門才停下來。志丹娃娃都崇拜他。

        離開國力以后,牛永權混在西安,靠踢民間聯賽維持生計。喜歡足球的老板召集一幫人,贏一場球掙150塊,輸了只有50,有時候從早到晚踢4場,大夏天跑得直虛脫。2006年以后,牛永權見識了外面的世界,也試過了所有可能的選擇,拖著行李回到志丹。

        最開始的幾年,丁常保懷著強烈的競技心,想要帶球隊打出成績,甚至是培養球星,給國家隊輸送人才??申爢T的出路少得可憐,偶有出類拔萃的進入省體校,就得放棄文化課,接受動物似的殘酷訓練。成績上不去的,體校便要求把年齡改小幾歲,結果往往毀掉了運動生涯。

        “命?!迸S罊嘁源私忉屢磺?。對他來說,回歸志丹像是給一場人生的變故安頓了尾聲,而丁常保這時則開啟了另一種人生:大雪天開車在盤山道上,與一輛油罐車會車時,不慎掉下了懸崖,“向下翻滾的那幾秒,過去的經歷全都涌上來,害怕,后悔,覺得我沒在這世上留下任何東西?!?/span>

        2007年,丁常保從科技局調任縣人大,擔任科教文衛委員會主任,級別高了半格,但主管的副縣長認為他“可惜了”,人大的職務沒有實權,也注定不會有任何作為??啥〕1P睦镆呀浄艞壛耸送镜淖非?,想利用人大的閑暇讀書寫作,當一名真正的作家,把馬貢多一樣的志丹城變成文學的地標。

        只是對于足球,丁常保沒了方向。他在編纂《志丹文庫?知青卷》時發現,著名足球解說員張路曾經是延安知青,沒有聯系方式,就寄紙信到國安俱樂部。張路告訴他,志丹全縣14萬人口搞競技體育不現實,不如發展校園足球,舉辦學生聯賽。

        搞聯賽并不簡單,你得讓遲鈍的官僚機器運轉起來,至少,不能成為阻力。姚功輝每天早上8點守在教育局長辦公室,剛開口,局長要開會,剛把意思說清楚,局長擺擺手要出門,就這么耗了兩個月。因為全國校園安全事故頻發,教育局長正繃緊了弦,一要安全二要升學率。

        曾經發誓要跳出農門的姚功輝,中考那年睡覺幾乎沒脫過衣服,每天早晨6點起床學習,半夜和衣睡下,大半年后身上虱子到處跑。最終他擠進楊凌農校,一所畢業就能分配工作的中專,成功地“吃上了供應糧”。丁常保的同事告訴我,如果不是他們的體制內身份,恐怕跟教育局長話都說不上話。

        小學聯賽一開始就成了孩子們的節日,他們從繁重課業和溺人心智的電腦游戲里解放出來,在山野里奔跑追逐,去理解力量、速度和意志。到2013年,志丹的青少年足球人口超過3000,大街上常能見到結伴而行的足球少年。

        幾所村鎮小學一開始沒有參與,到后來竟能擊敗縣城小學而奪冠,何明明所在的王南溝小學就是這樣。3月底見到習近平的隊員里,只有何明明來自偏遠農村,我在北京見到他時,教練樊文虎正領著參觀天安門,樊教練比娃娃們還要興奮,大聲說著“小時候最向往的地方啊”,黝黑的臉龐就襯出了一排大白牙。

        小隊員們嬉笑打鬧,指著公安部大樓上的警徽問,那是不是黨中央?要是吵鬧過分,隊長徐志雨便行使威嚴,作勢懲戒,他在德國的表現讓外方教練刮目相看,天才少年桀驁不馴、抽煙打架,因為瞧不起恒大足校教練的水平跑了回來,家里是志丹縣城的老戶,倒也由著他。

        跟其他隊員相比,何明明有些木訥,別人圍著《體壇周報》記者七嘴八舌,他在一旁站著;爭搶手機看文章馬伊琍的緋聞,他也置身事外。教練告訴我,球場上有另一個何明明,作風強悍,透著靈性,連續兩年被恒大足校邀請,但他都沒有去。

        你想去嗎?我問何明明。

        “一般”,他沒怎么猶豫,眼神里閃過一絲疏離。

        2014年4月13日,中學生金巧巧(左一)和朋友閆莉莉在志丹縣順寧鎮的一塊空地上練習頭球,金巧巧的弟弟(右下)在一旁觀看 (許睿)


        “我準備帶上隊伍去臺灣,持續制造新聞熱點?!苯叹毞幕⒄驹诠ぷ髁?/span>4年的采油井場,對著荒山里的一片油田揮舞手臂,他想起幾年前大學同學發跡后的嘲諷,“足球能讓你買房買車嗎?玩不過許家印就算了吧?!?/span>

        開車去油井的路上,樊文虎再三說,不光要踢好足球,還要干好本職工作,當單位的勞模,爭取進步,“你幫我表達一下這個意思?!彼莻€忠厚的人,對實際的事情也不遮掩,熟練使用著文件里才用得著的詞匯。從德國回來,西區采油廠開了歡迎會,2014年度職工轉正的名單已經確定,臨時加上了他。

        多少年來,靠足球出人頭地的事情樊文虎想了無數遍,但沒有料到是今天這般機緣。為了當學校的球星,他跟牛永權冬天凌晨爬起來,在路燈照射的雪地里練傳球、比射門,到河道里玩水,帶球逆流而上,累了坐在河灘地里,看車來車往,憧憬未來。怕踢破了老布鞋挨罵,就給光腳上場找出技術性的理由,即使最簡陋的球衣球鞋也有羨慕的眼光。

        后來才構成煩惱的現實在當時就顯露端倪:他們所在的城關小學大都是農村戶口,另一所市鎮小學則是城里的娃娃,樊文虎常組織雙方打比賽,贏了就有免費的涼皮兒吃,“其實主要是因為我們買不起足球?!?/span>

        高中以后,牛永權遠走西安,去追逐毫無定數的職業夢,樊文虎的球星幻想僅剩下余溫可暖。樊姓大家族里唯一“上班的”大大是位警察,擁有說話算數的威信,樊文虎帶著對他的崇拜,報考了警官學校,大學時還到緝毒隊客串臥底,直到歹徒的匕首擦著肩膀才第一次感到恐懼。2010年樊文虎畢業回到志丹,警察夢也落空了,那年縣里給大專畢業生安排工作的政策正好終結,他只得去采油廠當了臨時工。

        進入旦八鎮的油區后,視野開闊起來,油井的密度超乎想象,各自孤零零地立在山峁上,四周用磚墻圍起,三四臺磕頭機發出嗡嗡的聲響,角落里蓋間磚房,差點的只有一方鐵皮盒子。照井工人把火炬的位置指給我看,燃燒著的伴生氣讓人聯想到財富與繁榮。

        樊文虎借來一身沾滿油漬的工作服,站在抽油機前僵硬地笑著,讓我拍照留影。一開始,他對采油廠的工作很不滿意,不過,現在畢業的大學生想謀一個臨時工也不容易了。

        上世紀90年代,中央政府考慮到革命老區的貧困,特許建立了省屬的延長石油公司,到了2012年它成長為西部地區唯一的世界500強企業,2013年營收253億美元。志丹境內的西區、永寧兩個采油廠年產都超過百萬噸,近30億元的縣財政,絕大部分來自石油企業。

        采油廠從2000年以后體量驟增,大量的志丹青年被吸收就業,縣里的財政能力也水漲船高,2010年之前大專以上的畢業生都成了體制的一分子,曾經發不出工資的窘境早已被人淡忘了。近幾年油田進入穩產期,青年就業也每況愈下,樊文虎因為足球轉為正式職工,實屬意料之外的幸運,“現在轉正很難,花幾十萬不一定能辦成?!?/span>

        從油井所在的山峁四處眺望,可見漫山遍野開放的杏花和沙棘,一兩點村莊倚靠在山坡上,竟像是繁華都市里未被拆遷的破落古宅。成為照井工人或是做些小買賣,顯然不能滿足所有村民的期待,偷盜原油的事情時常發生。一條致密的口袋,趁夜晚或工人輪班,摸近儲油罐,大鉗子鉸斷鎖鏈,背走100斤原油可賣幾十塊。如果與照井工人合謀,事情會更簡單。膽大妄為的干脆開來卡車,把照井工人鎖在室內。

        鄉村的現實便是如此,4年過后樊文虎已經習以為常,重又琢磨起制造新聞熱點的計劃。說起選擇了不同道路的牛永權,他習慣稱呼小名“二?!?,并很謹慎地補充,“二牛沒有工作?!痹谥镜?,“工作”特指政府機關、事業單位,現在采油廠應該也算。

        從西安回來以后,二牛在家啃老,他已經29歲了,因為沒有“工作”,一直沒法結婚?!安恢辣本┦窃趺聪氲?,在志丹你做生意一個月掙兩萬,女的都認為沒有在工作上拿三五千有臉?!狈幕⑷ツ暌哺笥逊质?,原因是女方家里嫌他只是個臨時工。

        足協一幫人覺得,二?!安粫硎隆?,不像樊文虎那樣善于經營。二牛也喜歡羽毛球,有一晚打完球跟球友走路回家,在廣場大屏幕看到正播新聞?!斑??你還上電視了?”二牛驚奇地問眼前的中年人,“咦,你是縣長!你打球那么菜!”

        遇到同學聚會的場合,政府的、油田的、沒“工作”的,自然而然地分桌就座,喝酒也分了陣營較量一番,那種氛圍讓樊文虎很不舒服,“人家很神氣,說話、動作都不一樣,總覺得比我們高一個檔次?!?/span>

        2014年4月13日,在陜西省志丹縣高級中學的足球場上,小學生們參加志丹縣青少年校園足球聯賽 (丁海濤)


        每年農歷三月和七月,志丹西南的太平山上人聲鼎沸,算命、耍錢、換假牙、賣巴西龜……應有盡有——在太平道觀的廟會上,我遇到了正忙著寫咒語的北京知青陳壽楨。

        太平山是俯瞰縣城的軍事要地,至今保留著古時的烽火臺,道觀起初只是一間瓦房,關公、玉帝木像粗陋不堪。志丹經濟騰飛后,便開辟新址,耗資數千萬建起了3處樓閣和一座九級寶塔。

        質樸的志丹人打發了凡塵俗務、安妥了名利官爵之后,便來到太平山上關心靈魂和來世。一百多小朋友用紅繩在后背綁上咒語,手里攥著糜子稈,進行名為“過關”的儀式,他們依次從磚塔的門洞中穿過,門洞對應著水火關煞、短命關煞等人間一百單八災禍,最奇怪的一關叫“和尚關煞”,大概是唯我獨尊的意思。

        “志丹人精神生活很貧乏,”丁常保就廟會的細節指指點點,重復好幾遍,心底對文人身份的認同泛了上來。當我們走出財神廟,一名身著西裝的老人伏在門口的桌案上書寫符文,丁常保告訴我,他是北京知青陳壽楨。

        仍留在志丹的北京知青只剩下6個,陳壽楨是其中之一,娶了太平山上惟一的注冊道士作婆姨。1977年“大回城”時,陳壽楨已經安家生子,不忍心拋妻棄雛離開陜北,如今關于北京的念想只剩下1981年慰問團贈送的一塊紀念幣,上面寫著“光榮的北京人”。

        另一位留下來的背景知青是耿文華,他的第一任妻子出身農家,先后換了4份工作,供銷社、藥材公司、勞動局、審計局,生養的兩個娃娃也都進了政府機關。再婚以后,新夫人是關中人,也安插進圖書館,給孩子要的經適房縣長也批了。

        當年楊再民僥幸進入志丹足球隊時,耿文華司職守門員,知青們踢球為的是在集訓的一個月躲開繁重的勞動,每天有粉條燴豆腐吃。志丹足協剛成立那會兒,耿文華被丁常保請去當教練,三兩次以后便辭掉了。

        坐在他老舊的單元樓里,耿文華翻出紅衛兵時候的照片,3個倔強的小男子漢或蹲或站在天安門廣場前,耿文華胡須冒出來了,眉梢黑粗,戴著頂皮帽子,表情有點不耐煩,那一年他16歲。

        我是北京五中紅衛兵造反派的頭頭,后來我爸爸打倒了,他們抓我,我組織的紅衛兵誰敢動我?我就跑了。帶著3個同學,拿著五中的鋼印,一蓋章就是錢,游山逛水,走哪吃哪,回來買的白球鞋、藍線褲。那陣兒年輕、幼稚,各種活動都參加了,揍老師,揍我們學校的地主趙木香(音),他們家的小狼狗我抱回來了,棕顏色的,惹人疼,好心把油餅撕碎喂它,結果咬了我一口,我拿老師的教鞭抽那狗,我為你好你咬我,一腳踢出去了,趴在我門口賴著不走。

        五六十年代足球在世界范圍興起,北京作為政治中心,常有蘇聯和東歐的足球隊來訪,周末到先農壇體育場看球逐漸成為北京市民最大的娛樂活動,胡同里帶球玩耍的,都是年齡相仿的少年。耿文華小學時奪得過北京市亞軍,四年級就一米六幾,當了孩子王,說話做事沾點北京式的霸道。

        志丹縣規定北京知青一年有一次探親機會,報銷來回路費。有次報銷遇到拖延,耿文華拽著辦事員的脖領子,拉到縣長辦公室,從此一年報銷4次?!拔?、耿文華,一年、報4回?!彼o自己豎起大拇指,朝肩膀后面一甩。

        一般人費盡心思卻求之不得的公職福利,知青們似乎輕而易舉。我問陳壽楨,縣上對北京知青有所顧忌?

        ——對,一直到90年代,都忌憚。

        ——你們心里覺得國家對自己有所虧欠?

        ——對,本身就這種。

        只是,這條路近幾年走不通了,陳壽楨告訴我,政府單位大多超編,他所在的經貿局編制11人,實有30個,“進體制內的途徑基本被堵死了?!彼F在發愁的是,等到自己的孫子大學畢業找工作,兒子已經是退居二線的年紀了。

        2003年,當時只有17歲的樊文虎(右)成為志丹足球隊的首批運動員。對于一個小縣城來講,足球運動并不普及,樊文虎的家人也很不理解,為什么他要放棄工作去踢足球?!拔乙恢狈畔虏涣藢ψ闱虻臒釔?,剛好丁老師(丁常保)他們說要搞足球隊,我也就借此機會踢上了足球。后來聽說要搞青少年足球,我就漸漸成為了足球教練員”


        當足協陷在現實的泥潭里止步不前,對權力的渴望會從丁常保的腦海一閃而過,隨即投入無可奈何的陰影里。

        親戚們關注著丁常保提拔為副縣級領導的可能性,都說愿意搭把手,姚功輝喝得醉醺醺的時候,也用一句“有機會進步的,找我”把自己城中村改造后發跡的實情抖露出來??墒?,丁常保不知道該去找誰,更不知道對方會不會應允。

        走上仕途,丁常保一直是同級別里最年輕的干部,現在35歲了,后進的同僚都莫名其妙得到了提拔,壓力、嘲諷、絮叨,從來也沒停止過。大學時他常跟一位好友通信,談論理想,相互鼓勵。好友后來在鄉鎮做了副書記,“已經被紀委辦了,貪污兩千多萬,西安、北京、海南都有房子。想不明白他怎么搞的?!?/span>

        姚功輝雖然勸別人“積極進步”,自己卻改不了口無遮攔的毛病,有一年縣里準備投入四五億發展養牛,縣長興致勃勃地開會動員,姚功輝突然開口,“我不同意,志丹搞不了養牛?!痹舅呀枵{到農業局負責牛羊防疫,不久又發配回了鄉鎮。

        2007年之后的日子,失意的小官吏們聚集在足協里,專心操辦學生聯賽,不知道未來在哪里。志丹縣有4個較大的體育類協會——乒協、籃協、羽協和足協,熱愛乒乓球的縣委書記在任時,乒協迅速興旺起來,長袖善舞的信用聯社年年冠名贊助,但足協從未沾上光。

        為留住足球苗子,集訓完了給隊員發米發面,一天補貼兩塊錢,在縣醫院吃病人灶,開會借法院的審判庭,教練當法官,娃娃坐下面。動輒班主任來找,別踢球了,要不退學,你影響我班成績。有的家長問,有錢不?管飯不?你們是不是靠娃娃賺錢呢?聽著家長的刻薄話,丁常保眼淚都快下來了。

        “有時候我感覺生活在這里很壓抑?!倍〕1Uf,他想過退出,甚至冒出過到青海種向日葵的念頭。

        也許一個人永遠說不清內心的渴望,直到真正面臨抉擇——丁常保費盡周折得到了提拔為延安市科技局副局長的機會,那些天里,他痛苦地權衡著,習慣了孩子們喊一聲“丁教練”,終究沒法割舍。20128月,志丹小隊員到成都參加夏令營,丁常保有事晚到,當他凌晨兩點到達住處時,娃娃們一個都沒睡,焦急地等著他?!澳欠N感覺別人是沒法體會的?!?/span>

        丁常保的競技心逐漸淡化了,小隊員一個漂亮的過人動作能讓他高興半天。

        搞足球這么多年也沒有什么成就,實際上很孤獨,有委屈只能隱忍,現在覺得成績也沒那么重要。我的夢想是當作家,寫作是我的反抗,在我創造的世界里,黑暗和光明都有自己的位置。我是平庸的人,假如不搞寫作、不搞足球的話,可能就天天想著當官掙錢。因為足球,我感覺很充實、很純粹。

        從辦公室堆滿書籍和獎杯的柜子里,丁常保翻出自己的小說集《獨行者》。他筆下的志丹城,似乎無需刻意著墨就充滿魔幻色彩,從世道人心到鄉野的精怪,簡單的構思中總有強烈的褒貶。在題為《一顆怪異的子彈》的小說里,劉志丹成了布恩迪亞上校式的悲劇人物。

        丁常保覺得,足協就像勒克萊齊奧筆下的烏拉尼亞——一群流浪漢建造的理想國度,最后在人類社會的圍攻中被迫遷移。

        2010年,在著名解說張路的幫助下,志丹被中國足協確定為第一個校園足球試點縣,每年撥款20萬,縣上配套10萬,足協的境遇一下子豁然開朗,跟省足協的關系也恢復了,在西安踢出了全省第三的好成績,隊員教練抱頭痛哭。按規定,志丹隊獲得了8個二級運動員證,教練牛永權還沒走出球場,西安的家長就湊過來問,“你這證件賣不?”

        中央電視臺英文和國際頻道來采訪的那天下午,足協在雙河小學安排了一場表演賽。兩支隊伍帶著各自的啦啦隊,吶喊著、嬉鬧著,紅紅綠綠的娃娃在場上爭奪,滿頭大汗,臉頰印著黑黑的掌印也顧不得。在明朗的規則下,他們沖破管束和教條,用奔跑和跳躍釋放自己的天賦,讓人感到由衷的歡喜。

        在志丹這樣封閉的縣城,足球不僅是一項運動,更代表一種現代的生活,承載著超越世俗的價值,讓孩子們感到與外面更廣大的世界發生著聯系。球場上不論出身、不問際遇,勝利、失敗,各有意義,融入心靈。

        剛剛訓練時還有些笨拙的娃娃,快速奔跑中急停,腳尖一扣,避開防守起腳打門,足球飛上天空,劃破靜默,“砰”的一聲中了門柱。場邊的老師、教練以及正四處散發香煙的校長都“哇”的一聲叫起來,那一刻,所有差別、機巧都消失了,只有單純的愉悅和奔騰的生命力量。

        在北京見過何明明之后,我從他身上發現了更本質、也更屬于志丹的東西,為沒有見識過他在球場的表現感到遺憾。

        何明明的家在偏遠的河溝村,縣城有每天發往那里的班車。我在車門幾乎關閉的一刻跳了上去,發現旅途仿佛一場懷舊嘉年華,90年代的舞曲和情歌輪番上演,小伙姑娘跟著哼唱,巨大的音響震得車里塵土彌漫。一個半小時后,我到達目的地,跳下車。

        何爸爸托人來接,一輛白色現代等在路口,里面坐著何明明和兩個哥哥,兩人都在外做事,成熟干練,很會表達,提起自己總是說“唉,我們農民么”。

        一路上,他們向我打聽平時做哪方面報道,然后開始抱怨村干部的腐敗。

        我嘗試著交談,但多數時間盯著路況。路面僅夠單向通行,一邊是幾十米的土崖,底部被雨季的洪水沖刷成隧道一樣的空洞,土石塌方的痕跡隨處可見。遇到較大的轉彎,視覺上的感受像是要沖下懸崖。

        車停在一片山坡前面,何家人正在為先人掃墓,那天剛好是清明節。山坡面向東南,曾經是用來種糧食的坡地,幾年前全部種上了杏樹——總理朱镕基任上在西北推行了規模龐大的退耕還林計劃,試圖改善黃土高原脆弱的生態。

        何明明比同齡人高大,看人的眼光很誠懇,臉上帶點高原紅。他跟著我,像是要盡到主人的責任,只是話不多。

        王南溝就一所小學,我從小學五年級開始踢足球,教練叫李振洲,是縣城里的,迷足球。我們沒有正規場地,在土場上踢,人家7點上課,我們5點起來跑步熱身,人家午休2小時,我們練球??h里的杯賽第一年我們第四,第二年就奪冠,縣城小學踢不過我們。我現在在安塞的招安中學讀書,離家近,那里沒人踢球。

        何爸爸掃墓結束了,他在祖先的青石墓碑旁種上了一人高的柏樹,然后把鐵锨、水桶放上柴油三輪車,招呼我們回家去。

        何家有6間磚房,蓋成了窯洞的樣式,父母的臥室兼做客廳用。何爸爸坐下以后,省略了寒暄,說何明明被校長打了:從德國回到志丹的第二天,何明明趕回學校,校服忘在了家里,結果當著五百多同學的面被拖了出去,吳校長指著他訓斥,“不服氣?你不是見過習近平嗎?那你給他打個電話!”

        招安中學體罰學生的惡習聲名遠播,何爸爸覺得挨打也就算了,“可是他那個話,分明是在諷刺我們身份不好?!闭f著就紅了眼眶。

        是的,“身份”。他們對身份有種近乎本能的敏感,時常主動提及,以此打消精神上的緊張,展現出坦然與平和??墒聦嵣?,它那么易碎。

        我無言以對。何爸爸換了話題,夸獎明明懂事,娃娃想去恒大學校,每年三萬五的學費家里負擔不起,他什么也沒說。這次從德國回來,給父親帶了紅酒,媽媽哥哥和嫂子也都有份。何媽媽把掛在電視機上方的小袋子取下來,給我看找贖的歐元硬幣。

        何崇富是何明明的太爺爺,劉志丹的戰士,戰過胡宗南,犧牲了。何爸爸拿出1983年民政部頒發的革命烈士證明,已經殘損泛黃,周沿用透明膠帶仔細粘過。何家祖上最接近歷史宏大敘事的只有他了。

        鄰居家走來一位笑呵呵的大娘,方圓一公里只有他們兩戶。話題很快轉向對世風日下的批判。農村撤并小學以后,婆姨們帶著學齡兒童進了縣城,然后——用何爸爸的話說——沒見過花花世界,很快就墮落,打牌唱K、高消費、微信QQ,惹上高利貸,最后跟人跑掉了?!巴尥逈]有培養好,倒把婆姨弄沒了?!睆乃麄兊氖治枳愕钢?,我分明看出了鄙夷,以及對鄉村安穩、風俗無虧的自豪感。

        何明明中途離開了客廳,何爸爸借機說,“娃娃想要上大學,我們支持,可我們也知道,農村娃娃供出來根本安排不了工作?!薄爸皇潜M到家長的義務,了他的心愿,不想讓他將來怨我們?!备绺缪a充說。

        我跟著何明明,去看百米外的一處油井。農田的側立面裸露著輸油管,老化破裂的時候,莊稼就枯萎凋零,遠處的河溝曾是莊里人的飲用水源,現在已經廢棄不用。井水也不安全,油田回注的污水穿過地層裂縫,污染了水脈?!拔覀兪占晁??!?/span>

        東面的黃土崖壁上,有3孔廢棄的窯洞,何明明在那里出生的時候,村莊遠近都沒有油井,也沒有隨油井而來的通往外界的道路。何家搬進新居之后,舊窯洞開始垮塌,在它和新家之間,是一道黃土高原上隨處可見的陡峭的溝壑。

        中午時分,油廠工人鎖了門去吃飯,留下3座抽油機無人照看,井場西面的火炬在春日的樹林中靜靜地燃燒著。何明明眺望河溝對面更大的一片油田,沉默不語。我忽然想起,在我觀看過的電視片里,有關油田的畫面總是籠罩在一片朝陽中,航拍的鏡頭越過明凈的高原和荒漠,在山海壯闊間回還,讓人感到不言而喻的希望。

        (實習生石慧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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