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照片1959年建國十周年節慶中攝于上海外灘。照片上的3位女性都不在了,她們是我的祖母、母親和姐姐。
祖母萬光瑛,與上世紀同齡,安徽肥西人。叔父寶成公是個增生,遂得與同邑耕讀堂汪家結親。祖母嫁來,貞靜賢淑,連生二子;祖父在外,讀書從軍,天南地北;祖母常年獨居,頗得翁姑厚待。
1926年,祖父駐滬,修書通報探親,言明非獨自身,有女同行。祖母聞知,沉默復沉默,不出房門。來者文明摩登,大方拜見祖母,尊呼大姐,恭謹如儀。未幾,三大兩小,五口之家,定居上海梅隴薔薇園。祖母端重沉靜,專意撫幼,別無二心;如夫人鄧,報考持志大學,求學上進。
鄧氏岳陽人,北伐途經時隨軍行進之女學生,據說家世開明搢紳。多才藝,能彈鋼琴豎琴;有抱負,孤島時期密潛出滬,投奔蘇北新四軍。但其為妾,頗多詭譎,嘗自裂旗袍如割而誣祖母剪絞;自損花容見血而謂祖母抓撓。祖父少年氣盛障目誅心,每每死手毒打,祖母禍出無端,傷痛絕倫。
某次毒打夜深,慘痛之聲,驚動左鄰。湘人余漢謀撞門而入,拍案震怒:“子薪,我要送你上軍事法庭!你太太一個舊式婦女,可憐帶著兩個孩子,離家又遠,無依無靠,連句話都不聽她說,什么事你這樣打她?子薪,不能再打,下次再敢打,軍法從事??!” 這是祖母恩同再造的人,90歲提及,猶自嘆謂感激:“多虧他多虧他,講了幾句直話狠話,不是活不到今天了?!?/span>
歷經家國劫難,祖母進入新社會,隨長子生活。此照后7年,“文革”伊始,被抄家紅衛兵掛牌“地主婆萬光瑛”,當晚押送火車站,退歸原籍13年,1979年始返。又15年,94歲高齡,于1994年4月18日在上海家中安然離世。
母親邱慶權,1928年生于普通知識分子家庭,外祖母小學老師,天津人;外祖父銀行職員,潮州人。因外祖母之故,家有話劇傳統,三姐妹加小弟,課余排演種種,族內校內學區內,小有口碑。高中畢業,即以語言能力被電臺招募播音。新中國積極入團,投身小學教育。因語言能力,曾在上海市普通話相關評審工作中歷任終審評委;又因語音教學卓有成績,選調所在區教育局。
母親聰慧富才華,語言而外,文字亦好。1977年末,“文革”后首次高考,動員任教中學的我報考美術院校。長函數千言,語及專業深造之必要、中西美術之比較、同儕院校之高下、課目設置之得失。沉疴積重,轉側病榻,空手無憑,了無資訊,全仗胸中成竹,得意滿卷清風——好學深思,終生不輟,故此淵博。公余居家,頗擅針黹,剪裁縫紉,極盡工巧,不輸名店。我至今保存母親所制衣物若干,時或檢點,如臨手澤,衷心溫暖。女紅之余,兼長烹飪,節假自設家宴,心裁別出,菜肴尖新,親友贊嘆,舉座盡歡。
母親純潔富理想,熱忱工作,尊崇信仰,表格政治面貌一欄,永遠填寫“超齡團員”?!拔母铩备赣H艱難,母親苦悶郁積,憂思損毀,三載傷心而罹絕癥。強自振作,搏斗病魔,亦曾康復,如常上班,終以復發轉移,1978年6月23日逝于上海胸科醫院,享年五十。臨終耿耿一念,謂黨總支書記某同志“對我思想進步影響最大,我的悼詞不妨請他……”
母親走時,追悼廳滿滿是人,以普通干部而得眾多同志真誠送行,足見母親得人尊敬。及今供職單位撰寫相關史料,母親尚蒙言及。媽媽,許多年了,多承大家還記著。
姐姐汪筱慶,08年春患癌癥,苦苦支撐近六年,于3月6日故去,年僅63歲。姐姐家中長女,自幼身量高高,都說打籃球好。姐姐小時佩兩道杠,少先隊中隊長。三姐弟間隔都是兩歲,都是兩道杠,都是中隊長。所以,兩個弟弟對平級的姐姐,不甚佩服。
“文革”抄家,雪白墻壁兇悍標語墨色淋漓,祖母當夜遭遣,父母隨即遠離,剩下3個孩子,15、13、11。姐弟雖好,偶或也惱,惱則搏擊小試,女將敗北逸逃——探母崇明干校,媽媽問“額骨頭哪能了?”姐姐答“自家不當心,腳踏車摔脫一跤”,有說有笑,不打小報告。
姐姐1968年冬首批下鄉,17歲。本該近郊農場,因父親之故,改派安徽插隊。水稻產區,水田作業,皮膚過敏,滿身瘡痍。純真無邪,寄托不慎,警醒及時,未及沉淪。后因表現突出,報紙采訪表揚,推薦就讀衛校,醫護職業終身。
那次乘公車去姨媽家,擁擠人多,到站,兩個弟弟下了姐姐沒下,車開,兩兄弟隨車跑步,姐車上神情焦灼揮手大呼:“下一站等我?!?/span> 相送龍華,靈車緩緩,50年前,少年姐姐焦急惶然的面容清晰更清晰,心痛心痛——姐姐慢走,下一站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