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要欣賞演員的表演,那么6月21日上映的《醬園弄:懸案》是一部值得在電影院看的電影。大銀幕上、演員的面部被給予大特寫——尤其是章子怡演的詹周氏的臉,驚惶的,帶血的,麻木的,空洞的。在陳可辛的電影里,這不常見。
影片開頭,大大的黑色的“醬園”二字,寫在窄小的弄堂口兩側。進了石庫門,弄堂逼仄,天光極差?!夺u園弄》改編自民國奇案——醬園弄殺夫案,陳可辛的劇組將真實的案發地上海新昌路醬園弄85號,以1:1的比例在影視基地復原。
醬園弄殺夫案原不復雜,1945年3月20日清晨,居住在醬園弄85號2樓的女子詹周氏將她的丈夫詹云影砍死,碎尸成16塊。滬上報紙紛紛予以關注。之后,社會輿論分為兩派:一種認為詹周氏兇殘罪惡,背后肯定還有奸夫,殺人應償命;另外的人看到詹云影賭博、毆打妻子的劣跡,認為詹周氏不得已而殺人,值得同情。詹周氏在同年上海地方法院一審時被判處死刑;三年后,她被改判有期徒刑15年。詹周氏命運改變的這三年,也是上海由日據,到恢復主權、國共內戰的三年。刑滿釋放后,詹周氏就業、改名、結婚,到1981年退休。
《醬園弄·懸案》里,開場交代的案情也很簡單,但被拍得鬼氣森森——詹周氏殺夫、碎尸,淡定地把丈夫的頭扔進黃浦江,血水從木地板的縫隙滴到樓下算命瞎子的臉上,瞎子不知自己帶著滿臉血跡,如常出門,在弄堂口被街坊看到,引起一片恐慌。
接著,是逮捕,訊問,逼供。法庭、監牢、弄堂都封閉如舞臺,一個個人物登場,案情確立又被推翻,為什么尸體的致命傷與現場僅有的一把菜刀尺寸不吻合?為什么詹周氏畫押承認殺人又在庭審中翻供?為什么警察費盡力氣也沒有撈到尸體的頭顱?更多的疑問被提出來,懸疑感逐漸彌漫。
負責這樁案件的黃浦區警察局局長薛至武,儼然是父權、夫權的代表。他既是統治階級(盡管是即將倒臺的日本殖民統治)中的一員,也是傳統男性。不止一次,他說,一個女人敢殺她的當家男人,這是世風日下。
《醬園弄·懸案》最大的看點,是幾位彼此呼應的女性。
殺夫的詹周氏。她沒有自己的名字。薛至武對她的審問充滿暴力,第一次就反復踢踹強令她招供;在她庭審翻供后,薛更是惱羞成怒,回到獄中給她兜頭潑了一臉血,將她和一頭豬、一把刀,置于一個封閉的空間。詹周氏帶著滿身的血順著唯一的逃生路、一個梯子往上爬,快到頂點時被薛至武一腳踹回地面。就是在這兩場毆打中,詹周氏看著薛至武,幻視了詹云影的臉,我們才知道她長期忍受丈夫的家暴。
在報紙上寫《為殺夫女辯》、替詹周氏發聲的劇作家西林小姐。她的《玩偶之家》新編戲試圖討論女性出走后的諸多可能,以回應“娜拉出走之后,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的悲觀論調。然而,戲只上了三天,就被殺夫案改編的奇情戲劇換了下來。她曾成功休夫,有進步的女性意識,也有跟權貴虛與委蛇的手腕,她的筆能影響輿論。
監獄里和詹周氏同一牢房的女囚王許梅。王許梅大概是片中最高光的女性角色,雖出場次數不多,但血肉飽滿:在牢房里,她是大姐大,享有最好的鋪位;跟獄警有曖昧關系,懂得自保;識字、能讀報,不覺得詹周氏殺夫有什么奇怪。西林小姐寫的《為殺夫女辯》,正是由王許梅念給詹周氏聽的——她指著“詹周氏”這三個字對對方說,這三個字你得認得。
王許梅過生日那天,穿著紅色毛衣,給獄友們分蛋糕、帶大家一起唱歌,突然被宣布死刑,立即執行,罪名是協助前上海政府秘書潛逃及窩藏犯人。前來帶走她的獄警是承諾她免于死刑的曖昧對象,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爸爸。當她被拖走,她的聲音遠遠傳來:你們的日本爹不要你們了!作為女性的覺醒和作為中國人的覺醒合在一起,成為了她的光彩。
陳可辛向來善于將小人物串聯,形成和聲共振。16年前的《十月圍城》里,本來互不相干的商人、賭徒、打女、乞丐、小販在1905年的香港中環,參與保護孫中山的行動;《醬園弄·懸案》里,則是1945年幾位本不相識的女性在不同的空間里彼此照拂、托舉。
《醬園弄》從立項開始就備受關注。陳可辛是北上的香港導演里最成功的一位,他很聰明,能平衡電影的商業性與個人表達。一線的大導演與一線的女演員合作。接著,越來越多演員官宣加盟,其中不乏流量明星,說明這個劇組有多吸引人。
一流導演、專業團隊、演員明星,愿意通力制作一部以女性遭遇為主要敘事線的電影,本身是可喜的。女性如何受到結構性的壓迫,再奮力從結構中掙脫出來、予以反擊,在國產片中被書寫得還遠遠不夠。
陳可辛擅長拍電影高潮?!夺u園弄·懸案》的高潮段落,是在日本宣布投降時,“漢奸”薛至武寧可放棄逃生,也要殺了詹周氏以泄私憤。在牢房里,他放了一槍又一槍,女囚們如驚弓之鳥。詹周氏的身影在一團團或蹲或跑的女囚中。就在這時,國民政府的人來接管監獄,薛至武被按在柵欄上,詹周氏站起來,平視著他,民族主義凱歌奏響,作為女性的她戰勝了代表父權的他。
薛局長是《醬園弄·懸案》里的線索人物,電影對他的處理是成功的。醬園弄一案在他看來原本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案子,沒想到詹周氏兩度翻供。時局變幻,薛至武作為官員的自信也一點點被削弱。他一開始說,誰接管上海都需要他來管,后來他的上司要帶他去香港,他說,去了香港沒事可做。大勢不由他掌控,一個女人殺夫的小小命案,他也做不了主,大概是這種被逼到死角的感受讓他像著魔了一樣要處死詹周氏。
在接受“娛理”采訪時,陳可辛說:“薛局長想挽留住他的世界,而詹周氏作為一個弱女子要去挑戰公權,這個公權的最終的代表就是薛局長,一個弱女子站起來了,而這個公權倒下去了。所以,它是一個很強烈的節點,找到這個節點之后,就有了一個很完整的架構?!?/p>
《醬園弄》2024年曾在戛納電影節首映,2025年經過重新剪輯,分為上下部上映??上?,我們在上部《醬園弄·懸案》里,看不到完整的架構。
最大的遺憾在詹周氏,這個角色適合被討論、解讀,但是在半部《醬園弄》里,她是不完整的、單薄的,在劇情設置中她一次次受虐待,又一次次活下來。她身上還有太多未完成的部分。一位蒙昧的、在進步思潮之外的女性,不堪忍受家暴、殺夫、認命,又翻供、想要活下去,觀眾能看到這些節點,但是看不到人物的弧光和勢能。也許是因為拆成了兩部電影,所以影片的內核尚不清晰。
《醬園弄·懸案》里有一個個很好的片段,成就了幾個角色,這些都體現了導演強大的控制力,但這股控制力沒能一以貫之,觀影過程不斷讓人感覺一只手剛要攥緊又松開了,好電影不該是這樣的?!夺u園弄》全片究竟怎么樣,還要看到下半部才能做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