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出版了《人生解憂：佛學入門四十講》（2024）和《安心之道：佛學通識十講》（2025）兩本書后，在上海大學教書的成慶很快被視為人生導師。來詢問的人多了，他有時無力自嘲，擔心自己在指引年輕人時流露“爹味”。但更多時候，因為說過許多類似“喚醒大家的生命能量是極其重要的事情”的壯語，他仍不可避免地要在不同場合梳理、表達他的感悟和心得。在歷史和佛學的專業研究之外，他還關注佛學通識教育?！度松鈶n》一書修訂和整理自一檔很受歡迎的同名音頻節目。
如何喚醒生命能量？成慶的方法是每天強迫自己走一個小時的路。他住在大學里，樓下就有一個田徑場。走路的時候頭腦放空，單純地去體會身體的感覺?！拔覀儸F在人都是拼命地要做出什么東西，但緊張的狀態其實出不了什么東西。反而放松之后，會產生很多有趣的想法?！彼_始停下來觀察周遭的世界，發現操場上有打棒球的、有消防隊訓練體能的，還有帶小孩的，是個很豐富的空間。
他建議每個人都要找到自己利用碎片時間的方式，聽播客、跑步，或是像阿部寬出演的某部日劇的主人公一樣，每天下班回家后，把音響打開，坐到沙發上聽交響樂?！懊總€人家里都必須有自己的一個神圣空間以及這樣的空白時間。如果我們有太多的貪求心，那么生活節奏自然會被填滿?！?/p>
放松不是為了漠不關心地縮進房間避世。在成慶看來，原子化的現代個體很難去體會他人的苦，但社會是與每個人密切相關的，大的環境改變勢必影響到個人，因此我們在關照內心的同時，也應該看看這個社會。
日常遇到外賣員，成慶都會主動地給他們按電梯、跟他們聊天，“很多外賣員習慣了在社區里被忽視、被排擠、被隔絕，似乎人與人之間只是提供有價服務的對象而已?！泵鎸W約車司機，他會投以同樣的關注，有時遇到司機因拮據只能在車里過夜、導致車內味道不太好聞的情況，他也是選擇體諒而非投訴。他認為這種善意的小舉動十分重要，“有個人跟他們聊天，他們大部分都很高興。假如大家都有一種交流意識的話，快遞員進入到一個社區里，他就跟不同的人打招呼、打交道，這是一個比較理想的狀態。日常生活中充斥著人與人的那種交往，而不是人與機器的關系?，F在的年輕人可能要體會到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否則你會發現走到任何地方都感覺跟四周很疏離?！?/p>
被廣泛看見的“暴富”
成慶：現在大學里一個普遍的情況是，老師跟學生的交流越來越少，同學之間也沒有太強的聯系。新冠疫情后這個趨勢更加明顯，年輕一代開始退縮到自我的小世界里。難以參加線下活動給他們帶來了很多心理影響。我以前比較喜歡古典音樂，疫情期間，就給他們舉辦了音樂電臺。比如請臺灣的導演來主持臺灣民謠系列，給他們放歌、講臺灣的民謠史。當時做了七八期，通過一種音樂的分享陪伴，我覺得對很多人還是蠻有幫助的。
南方人物周刊：疫情期間在宿舍有室友的陪伴，是不是也算一個集體的環境。
成慶：在非常擁擠的空間里，社交矛盾反而會放大，他們始終處在一個心理高度焦慮的狀態。其實我覺得就算沒有疫情，也會出現我剛才講的這種情況。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當然是經濟，另外一個原因我覺得跟互聯網有關。
互聯網改變了人們的行為習慣，年輕人傾向于用社交媒體去了解社會、他人以及社交。這種人際關系的模式讓大家對身體不那么重視。那天我們還在跟北師大的一個老師聊天，說現在買菜基本不會去菜市場，網上下單就好了。對身體的使用在減少，不知道怎么跟人家當面打交道。我們這一代人畢竟還有以前的習慣經驗，年輕一代是沒有的，線下交流極早地退縮了。
南方人物周刊：他們很早地與打游戲認識的陌生人或別的網友成為朋友，這其實也需要交流的，對不對？
成慶：對，但他不是一個身心的整體的過程，更多的是通過虛擬化的方式，調動的是意識層面。通過輸入文字、耳機或者在游戲當中講幾句話，整個人的狀態非常隨意。他不害怕跟人家決裂，也不害怕跟人家有過多的糾纏，因為罵完就了事，斷絕關系就好了。所有的人際關系都僅憑一時的喜好。
你不會覺得現在年輕人的職場關系特別麻煩，因為他一言不合就想炒老板。歷史發展這么久，有哪一份工作員工完全不被PUA？是不存在的。過去老板跟下屬錯綜復雜的關系中，人們會尋找一種跟人打交道的模式，對自己的成長也是一個歷練。
現在年輕人很容易選擇一條表面上輕松的路，就是我不要去經歷這個過程。但現實社會的殘酷性還是在的。覺得不舒服就走，其實導致我們在專業技能的發展上會有很大的停滯。
大家現在都希望即時反饋，對時間的感覺壓縮了。人們巴不得一開始就得了結果，像網紅就是這個邏輯。任何一個社會都有這樣所謂的贏家或者幸運兒，很容易被看到。
南方人物周刊：這種被廣泛看見的“暴富”會不會也激勵了一些人，讓他們向這個方向努力？
成慶：激勵跟所謂失望一定是一體兩面。你說一個月賺幾千塊錢的人，老是去刷一天賺十幾二十萬的人，這樣的心理落差說到底是極厲害的。過去有的人可能賺錢了是遮遮掩掩的，但現在這種公開甚至炫耀，導致很多人覺得我過不了這樣的生活就是失敗了。
我們說日常沒有儀式感，要經歷一個麻煩瑣碎的過程，去達到一個可能很短暫的結果。儀式感就是要讓人經歷一個煎熬期。我們現在造成了一個錯覺，好像什么東西都要很快速地達到結果，大家都失去了耐心，失去了對緩慢過程的一種耐力。所以，大家很容易焦慮，但人生沒什么東西是一下子跳到結尾的。
人是需要過程的。你不可能按照某種單一價值觀去生活，社會不同的領域有不同的邏輯，對個人的滿足感也不一樣。但是，我們現在的問題就在于這個多元化沒有了，一個人比如說他專業很好，但是他可能賺不到錢，我們就會覺得他沒那么有價值。
南方人物周刊：或者大家是不是會覺得如果你真的專業很好、能力很強，你一定會被重用。
成慶：不一定是這樣子的。像學者或者文化人，你的很多東西暢不暢銷，這件事情不能決定你的價值。我覺得這個社會的機制應該保證很多人有基本的體面的生活，讓他能完成個人能力的展現。但我們現在發覺，整個社會都等不及了。
你看我們在大學里做一個課題，給的時間是三到四年。那老一輩的老師們，他們寫一本書可能要十到二十年。出一個東西是需要慢慢成長養育的，但我們現在無論什么領域都像是做直播一樣。
我覺得這其實是一種非常逆反人性的生命觀，把人的一生壓縮在一個非?？斩吹漠斚?，做一件事馬上要回饋、馬上要顯得有意義。那人當然焦慮了，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個想要快速得到滿足的期待，他就不會享受過程。
我都在猜想，未來會不會由于高度的虛擬化，人類產生一種反潮流，大家會更加重視有形的東西。我覺得我們現在可能處在一個觀念轉變非常劇烈的過程。
“解憂”沒有速成之道
南方人物周刊：1990年代很多人已經在接觸互聯網了，你覺得那時候互聯網對他們的人際交往，包括情感層面的影響，不至于像現在這樣？
成慶：因為那時候互聯網的使用是局部的。智能手機出現后發生了很大的轉變，可以隨時跟他人發生信息關系。過去互聯網興起，大家也只是討論人的腦子會不會弱化退化，但今天在討論互聯網社會對人心理上的影響。大家意識到當技術如此發達的時候，人能夠如此容易交到朋友的時候，為什么我們整體的幸福感并沒有增加？
南方人物周刊：這種幸福感的下降是絕對的嗎？
成慶：最近美國有一個研究，人們從20到29歲的幸福曲線是下降的。本來按照正常的人生發展過程，年輕人是一直充滿希望的，但現在社交媒體讓我們每一個人都過于容易地得到關于人生的所有信息。我們為什么不愿意努力？就是因為看到金字塔頂的人的生活，你會發覺要經過自己的努力達到那種生活，要么不可能，要么太辛苦。
當面臨一個跟當下生活差異特別大的目標時，大多數人都會選擇退縮。最后變成他可能每天就觀察或者欣賞、體驗他人的生活，成為了別人生活的圍觀者甚至參與者。其實他自己生命的重要性就弱化了。
為什么這兩年很多人喜歡傳統的一些文化或宗教，要去冥想、要去練瑜伽，都是對這種快速生活方式的一種抵抗。盡管他是不自覺的，并沒有想得那么深——就是讓他的人生回到自身的生命中。比如說關照自己的身體，關照我的最小生活，通過冥想來觀察自己的那種起心動念或認知狀態。這種往內走的傾向蠻明顯的，也就是說他已經被外在的世界晃得目眩神迷，覺得消耗不動了。
南方人物周刊：關于“解憂”，我最大的困惑在于“憂”的存在似乎并非一味的負面或累贅，“先天下之憂而憂”聽著有些空泛，但“生于憂患”有時指向一種對生活乃至生命的反思；許多偉大的文學作品更是脫胎于“苦難和痛苦”。對此，你的感觸是什么？我們要一味地追求快樂嗎？或者說消除憂愁是我們生活的最大目的？
成慶：其實真正的解憂是說在當下的生活里，不管是順境還是逆境，你都能有一種從它里面脫身而出的能力。這種能力包括認知能力、處理它的能力。我們的人生中遇到很多的處境，比如生老病死，怎么去應對，怎么不被這種情緒壓倒，這都是需要能力的。所以，真正的解憂是一種你遇到任何事情都能脫身而出的認知和行動力。這種能力需要學習，而且學習的要求還不低。
我們常說一個人到了年紀比較大的時候，就進入了新的境界或者有智慧。但我們現在會發覺，由于身處一個如此強調快速獲得知識的時代，導致我們對人生中這種重要的能力沒有感受力，沒有認知到它的重要性。什么問題都想迫切地通過外在的方式馬上解決。
沒有速成之道，也沒有萬能靈藥。我覺得真正的解憂，可能是讓你先把自己的時間和生活的節奏放慢，重新來看該怎樣去過好自己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