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音在大理蒼山中和索道
下午3點半,作家默音結束工作,下樓,到上海曲陽公園散步。這是默音安排的日常散步,保養文字工作者久坐的腰椎:每天繞著不大的公園走3圈,4公里,50分鐘。在曲陽公園散了六年步,默音過了一段時間才知道,同為作家的張怡微也來這兒散步,不過一個在下午,一個在晚上。她們從未在公園碰面。
默音早上7點起床,看書、寫作,中午做家務,下午工作,傍晚散步,晚上看看閑書或網文,10點半上床睡覺。節律沉穩,篤定,似乎與時代的喧囂保持著某種距離。這份平靜的背后,是一個寫作者試圖在寫作、個人生活和圖書市場之間求得平衡的微妙姿態。
《筆的重量》和《她的生活》
“一個涼涼的作者”
“如果我知道后面會有疫情,我肯定不會辭職?!蹦粽f。
2019年,她辭去了出版社日語引進書編輯的工作,成為全職寫作者。辭職的原因在當時看順理成章——通勤占據了太多時間,幾乎沒空寫小說?!敖Y果后面疫情了,大家都在家上班,”她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就想,我辭職辭得好寂寥?!?/p>
選擇做全職作者,首先要面對的是經濟上的壓力。寫作能帶來多少收入?默音在電話那頭開始算賬,“一個是書的版稅,但因為現在印量少,版稅就非常少。另外一個是雜志刊物的稿費,從金額上看,它是比版稅好的,一個中篇拿到的稿費可能跟你出一本書差不多。但刊物的缺點是,沒有人看?!彼芴孤实卣f,“我直到現在也還是一個涼涼的作者?!?/p>
對外界而言,默音這個名字始終不溫不火。她在1996年寫了第一篇小說《花魂》,投給《科幻世界》,拿到當年的“少年凡爾納獎”;2009年,29歲的她重新開始寫作,在雜志《鯉》發表了小說《人字旁》。2013年,她出版小說集《人字旁》,兩年后,出版小說《姨婆的春夏秋冬》,然而銷量慘淡。沒有人看,一度令她懷疑要不要寫下去。直到2017年,她修改后的長篇小說《甲馬》出版,進入豆瓣中國小說年度榜單,獲得新浪年度十大好書、《南方周末》文化原創榜年度好書等獎項。在三年前的采訪中,她回憶得獎時的感受,有種“太好了,我終于立起來了,我還是證明了自己,還是堅持下來了,可以堂堂正正”的感覺。
文學獎確實帶來了名氣和讀者,也讓《甲馬》幾度加印?!叭欢?,事實證明,《甲馬》賣得好也就那一兩年,剩下的書,都賣得不好,”她嘆了口氣,“可能是我不行,也有可能市場就這樣?!?/p>
全職寫作之后,默音也接了一些日語翻譯的工作。2019年,她著手翻譯日本明治時期的女作家樋口一葉的選集,包括小說和日記。在此之后,她想翻譯自己最喜愛的作家武田百合子,從《日日雜記》到百合子的丈夫武田泰淳的《眩暈的散步》,再到三卷本的《富士日記》。在翻譯的過程中,她想要更多地了解作者,于是購入了大量資料,閱讀同時代人的文集,走入歷史的現場。
作為一名讀者的好奇,推動她不斷尋找、閱讀、尋找。比如看到武田百合子獲得了“田村俊子文學獎”,就想知道田村俊子是誰,為什么要用她的名字來設立文學獎,于是就開始閱讀資料,回頭發現一讀就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她想寫一點東西,整理自己閱讀過程中的感受,“當時一邊做武田百合子的翻譯,一邊在看田村俊子的資料,每天都好忙,感覺以前寫畢業論文都沒有這么忙?!蹦粽f。
默音在伊豆半島旅居
她寫了四篇非虛構文章,梳理從明治、大正到昭和,四代女作家的寫作和生平,最終匯集成新書《筆的重量》(2025年出版),串聯起一條日本女性文學的線索?!笆崂碇@些女性的寫作歷程,等于是透過文字資料重新端詳她們走過的路,我在其中看到種種阻礙和限制,來自社會、家庭、性別和其他因素?!彼凇豆P的重量》序言中寫道。
沿著紙路的端詳,或多或少潛藏著默音自身的投影?!昂芏鄸|西在一代又一代地被重復,當然到現在,很多事情可以由機器分擔,但生活的錢還是需要人賺回來。我們與她們之間,同樣在寫作上也面臨著相似的問題,”默音說,“但從另一個角度講,她們比我們擁有更多的讀者,那時候寫一本暢銷書就可以成為國民作家,畢竟以前人們獲取娛樂或者信息的途徑很有限。而我們有我們的問題,就是讀書的人越來越少?!?/p>
相比于八年前,默音不再抱有要通過銷量和讀者來證明自己的迫切,反倒獲得了某種淡然和輕松。她意識到,文學獎和銷量帶來的信心依舊是虛無,“因為,如果你依然要寫作,你就會不斷面臨更多的挫折,既有自己寫作方面的,比如沒有寫出自己想要的東西,也有外部的,例如出版后沒有人看?!背鋈プ龌顒佑龅接锌催^她幾本小說的讀者,“我覺得簡直是驚喜?!?/p>
“尤其是到今年,大家都切實感覺到賣書真的太難了,”她說,“所以我覺得,如果我還能用寫作賺到基本的生活費,我甚至可以不在乎是否有很多人看,哪怕只有很少的讀者,哪怕只有期刊這個只能獲得稿費和有限認可的途徑,先賺到生活費再說,攢幾年,覺得有適合的時機再出書?!?/p>
“得獎有錢嗎?”2017年,默音獲得文學獎時,媽媽問她。八年后,我在采訪時問她,“今天,如果一個人選擇全職寫作,你有什么建議?”她回答道:“要有存款?!?/p>
無論是寫作還是翻譯,默音都做得比較慢。而在工作之外,她還會因為好奇,就像好奇田村俊子這個名字一樣,一時興起去研究。在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時間一點點過去,所有這些付出并不能保證一個成果?!暗珪r間總是要花掉的,”默音說,“這是一個慢慢積累和消化的過程,不能保證這些東西將來都是有意義,可能最后只對我個人有意義。而我現在終于有一點時間可以看自己想看的東西,我還蠻珍惜這樣的狀態?!?/p>
要不要回去上班?默音直到最近還在想這個問題?!皦毫σ恢倍荚?,只是在‘是否應該去上班’的琢磨中,好像又一年過去了?!?/p>
默音的畫,“抄襲者不是像人們以為的那樣,單是給自己掛一張和原創者相似的面具,而是直接拿走了別人的臉——被抄襲的原創者,除了憤怒,必然會感覺到某種喪失”
“祝小說家打敗小說竊賊”
更多人知道默音,是因為16年前的被抄襲事件。
2009年8月,默音在雜志《鯉》發表了小說《人字旁》,同年12月,雜志《最小說》刊發了作家林培源的《黑暗之光》?!蹲钚≌f》論壇上有人指出《黑暗之光》抄襲《人字旁》,默音的朋友看到后,復印了一份《黑暗之光》交給她。2010年1月,默音在豆瓣上發表《作者聲明:<人字旁>被山寨了》。通讀了《黑暗之光》后,默音認為,“第一,此人抄襲了我的小說;第二,這不是單純的抄襲行為,因為不是逐字抄,而是把故事改頭換面,然后把適當的人物改寫,但整個故事的進展,以及最核心的概念,都被copy了?!?/p>
2022年3月,默音轉發十多年前的聲明,重提被抄襲事件。契機來得很偶然,默音在豆瓣上看到接連兩位網友發布了被抄襲的維權聲明,她“有種感同身受的不甘心”。這種不甘心,在旁觀的視角看,也許來源于雙方位置的不平衡:一位是默默無聞的寫作者,另一位是在文學創作和學術體制內都有著一份不錯履歷的成名作家。
相比于12年前發出聲明之后的石沉大海,這一次,默音獲得了很多支持。抄襲者也公開發文作出道歉。她感到自己還算幸運,“因為抄襲曝光本身就很偶然,再加上可能我的小說比較短,大家有耐心把我的作品看完,”她說,“如果是長篇,大家可能看到調色盤,就開始你說你的我說我的?!?/p>
對一個被抄襲的人而言,發表聲明、維權、獲得支持是一回事,而另一件事也許更為根本,因為它只能靠自己來解決:是否要放棄寫作?“這個疙瘩會一直存在,”默音說,“是會消磨掉你自己的創作熱情的?!?/p>
重提抄襲之前,默音寫了一篇小說,名為《上海之夜》,收錄于她2025年出版的小說集《她的生活》。小說里,圖書編輯龔清揚、日本作家須川和匈牙利作家艾斯,三人在上海的一間酒吧里討論著各自成為作家的原因。你開始寫作,究竟是出于自由意志,還是命運的安排?龔清揚講述了寫網絡文學的作家A被某個知名作家抄襲的故事。須川聽完說:“要寫啊。只有繼續寫,寫自己想寫的,才是最佳的復仇!”他轉頭對艾斯說,“遇到抄襲者是命運,這時候,寫還是不寫,取決于自由意志?!饼徢鍝P似乎成為默音的化身,她借著人物敘述著自己心境的轉變:“她一直沒再寫小說。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有對寫作的向往,直到須川那句關于復仇的話,重新擾亂她花了好久才得以平靜的心湖?!?/p>
在小說結尾,也是酒局的收場時刻,三人舉起酒杯。須川說:“干杯,為了所有等著完成的小說?!卑拐f:“祝小說家打敗小說竊賊?!饼徢鍝P說:“敬自由意志,意志終將戰勝命運的安排?!?/p>
“我現在的狀態是,有一定的好奇心,和仍然有想寫的東西,寫作熱情還沒有完全磨滅,但是我也不知道能夠持續多久?!蹦粽f。
默音和朋友們在婺源觀鳥
“我想看清它”
2023年4月1日,默音開始觀鳥。那天,她在東京擁有了第一個望遠鏡。
旅居日本的她和朋友去新宿御園看櫻花,花如云海。樹上有無窮多的鳥,在花間跳躍、啄食、鳴叫。她即使戴著眼鏡也沒法看清,嘗試用手機拍下它們,也只能捕捉到一個個模糊的黑點。她錄下視頻發給在北京的自然寫作者歐陽婷,對方熟悉各種鳥類?!斑@是栗耳短腳鵯,”歐陽婷告訴她,并附上一張特寫照片,一只有兩個小紅臉蛋的鳥??吹秸掌?,默音很激動,拉著身邊的朋友說,“你看這鳥多可愛?!?/p>
我要怎么才能看到它,看清它?默音問歐陽婷。對方推薦她買一個入門級的望遠鏡。網購的望遠鏡于次日抵達。默音帶著它,去附近的真田濠散步,她再次遇見了栗耳短腳鵯。第一次,她從望遠鏡里清晰地看見一只鳥站在花枝上吃花的憨態?!白鳛榻曆?,”默音說,“像是受到了一種文化沖擊?!?/p>
默音拍攝的栗耳短腳鵯
“認識了一種鳥,就想認識更多?!彼趲讉€月后的文章里總結觀鳥的開啟,有時是“古法觀鳥”,拿著望遠鏡,純粹地看,用眼睛和耳朵捕捉鳥的樣貌和叫聲;有時候光看還不夠,又買了長焦相機,遇到不認識的,拍下來,帶回去查詢,讓名字與形象一一對應?!安恢挥X中,我累積了一些名字,名字通往記憶,是個人與自然相連的私密瞬間?!彼龑懙?。
默音在采訪時打開了自己在eBird網站上的記錄,從2023年到現在,已留下276條記錄清單。
觀鳥之前,夜鷺是她在上海為數不多能叫出名字的鳥。因其體形實在難以忽略,常在她家附近的河道捕食、停留,她每次路過都會稍微看兩眼?!坝行┦挛?,當你不關心時,它仿佛不存在,”默音在文章里寫,“當你開始起身張望,另一個世界就在那里,以它浩大的變遷和循環,從過去到未來?!?/p>
2025年4月,她受邀去同濟大學創意寫作班做講座。問答環節,有學生提到自身寫作的困境,覺得沒有生活經驗可寫。默音有些詫異,因為這些學生都是在職人士,既然在上班,為什么沒有東西可以寫?她想了想說,“可能大家看手機太多,在屏幕上過別人的生活?!痹诂F場,她再一次提到“出去走走看看”。
默音周圍的朋友也在觀鳥,他們拉了一個觀鳥群,群里面大多是文字工作者。
“我開始減少對著電腦的時間,一周至少有一天出門走個十幾公里,穿梭在山間,尋找更多的邂逅?!蹦粼陔S筆《觀鳥一年》中寫道,“等我回過神,此前被忽略了二十多年的自然,成了今年以來給我最多快樂的所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