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的春天,吉井忍從東京回到北京這個她生活過十幾年的地方。吉井忍是一位日籍華語作家,她的生命里有20年在全世界游蕩:大學時到四川留學,畢業后離開日本去中國臺灣做地震后的義工、在法國南部的農場工作、外派菲律賓做新聞編輯,又在中國結婚,輾轉生活在上海和北京。2017年,她回到日本東京生活。
這次北京之行,吉井忍參加了自己的新書《格外的活法》分享會。她用了七年時間采訪,在書中記錄下12個人的活法。采訪對象的身份十分多元,有賣魚老板、獨立攝影師、暴走族成員……給予她啟發的,并不是這些人的勵志故事,而是他們面對不確定性的智慧。
分享會后的提問環節,有讀者向她拋出了這樣的問題:“對于我們這些年輕的‘牛馬’,你有什么人生的建議嗎?”
這不是吉井忍第一次聽到類似的問題?;氐街袊?,她發現幾乎每一場分享活動的問答環節中都有讀者表達著自己的焦慮。在之前參加其他書的分享活動時,她并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狀況?!懊糠N生活方式都有自己可愛的地方,叫自己牛馬有一點太慘了,我不相信?!奔逃X得用“牛馬”稱呼自己有點自卑,“那樣的生活也有一種快樂,反過來說,我這樣的生活也有苦的地方?!?/p>
回到北京,吉井忍依然喜歡干燥的空氣和淡藍的天空。她住在一間只有8平米大的房子里,過著來去自如的生活。2024年年底,她剛剛結束了一份清潔工的工作。自2017年從北京回到東京后,她多次重訪中國。她喜歡中國的北方,尤其是東北。她看過電視劇《闖關東》,去過三四次東北,還去小城鶴崗看了看。在那里,她并沒有感受到人們常描述的寂寥,也不覺得這里缺少希望。鶴崗早市濃厚的生活氣息讓她著迷,她喜歡活躍熱鬧的氛圍,“好像全市的人都在那?!睂τ谥袊呢S富和復雜,她有著自己的理解方式,“隨意和堅定的共存?!奔潭x。
作為自由撰稿人,吉井忍明白,人可以被多樣的方式呈現。面對講述焦慮的提問,她猜測,或許是媒體對焦慮的強調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想法。對于最近中國的狀況,她不太理解。許多年輕人想要逃走,但她覺得,無論在哪里,人是逃不掉自我的。
“日本風格”
2008年在上海生活時,吉井忍認識了攝影記者都筑響一。當時,都筑響一在上海拍攝年輕人房間的照片,因此走進了吉井忍的房間。
都筑響一在1970年代進入日本出版業,為男性時尚雜志《POPEYE》撰稿,曾經獲得木村伊兵衛攝影獎。大學時,吉井忍看過他記錄東京居住空間的攝影集《TOKYO STYLE》。這本攝影集里沒有光鮮亮麗的家居設計,卻記錄了東京的普通年輕人狹小且并不精致的房間。
在日本泡沫經濟的尾巴上,許多外國攝影師請都筑響一在日本幫忙找拍攝場景時,都希望拍下一種“日本風格”,找到如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取景一般的房間。然而,都筑響一沒能找到這樣的住房,“很大一部分日本人,包括我自己,根本沒過過那樣的生活?!倍贾懸徽f。身為媒體人,他對媒體保持著警惕:“你一旦看清媒體制造出來的虛構,就能發現龐大的現實?!?/p>
吉井忍在世界各地住過三十多個房間,年輕時在日本獨自生活時,她的住房談不上特別。大學期間,她住在平價木造公寓“白樺莊”,畢業后搬進了更便宜的10平米大小的房間,后來又與騎摩托車認識的朋友一起住合租房。她在《格外的生活》中寫道,《TOKYO STYLE》一書,反擊了“日式”形象。更能代表日本的,不是那些電影般的畫面,而是普通人的生活。
外國攝影師追求的“日式”形象與本土文化的錯位,對吉井忍來說并不陌生。2025年,在赴廣州參加活動的飛機上,吉井忍看完了維姆·文德斯導演的電影《完美的日子》。鏡頭中的角色去高級居酒屋飲酒,有媽媽桑為他斟酒。在影片中,這樣的生活顯得自然而日常。吉井忍從中捕捉到了一種關于日本生活的刻板印象,“每個地方都可以那么過,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會去居酒屋的?!?/p>
刻板印象之外,日本究竟有什么樣的風格?都筑響一把日本的“大媽藝術”做成展覽,展示中年婦女做的手工。這些在吉井忍看來尋常的物件,經由都筑響一的眼光和文字介紹,“實是很有日本特色?!蓖瑯拥?,都筑響一關注中國的視角也與主流不同。在都筑響一主編的《ROADSIDERS' weekly》雜志中,有一個介紹中華圈藝術家的專欄《freestyle China》。某期后記里,都筑響一寫道:“說到中國,(日本)主流媒體就知道談論政治和金錢,但在那些報道之外,還有如此豐富的日常生活,我想讓盡可能多的人知道這一點?!?/p>
攝影記者都筑響一
回到日本時,吉井忍發現身邊的人對中國幾乎沒有了解。有朋友問她,上海是中國的城市嗎?來中國留學之前,吉井忍曾經也對中國一無所知。1996年,20歲的吉井忍在東京讀書。她的一位朋友在暑假來到中國旅行,一遍遍地向她講述在絲綢之路上的有趣見聞。那時的吉井忍只知道中國是熊貓之鄉,除此之外,毫無概念。直到不久后,她在東京神保町的街頭看到去中國學漢語的海報,前往四川大學留學,才真正開始了解中國。
現在,吉井忍用日文為都筑響一的專欄《freestyle China》供稿,把中國的文化介紹到日本。前不久,她在這本雜志上寫了鶴崗熱鬧的早市。而在中國,她用中文書寫面向中國讀者的文章,“寫法上很不一樣?!北热?,她在名為“錢湯”的公共浴室洗澡,對日本人而言,錢湯的概念諳熟于心,而中文讀者卻不明所以。因此,她會在中文文章中詳細介紹這種日本特色。
吉井忍與都筑響一相識于2008年。多年來,都筑響一在文章和攝影中表現出的感受力和對無名人群的敏銳眼光,讓吉井忍感受到一種說服力。她覺得,這樣多姿多彩的編輯很少見。在都筑響一身上,吉井忍看到了一種一貫性。有天在圖書館翻雜志時,吉井忍看到了都筑響一在30歲獲得木村伊兵衛獎時說過的話:“得知自己獲獎的信息時,我在一個洗浴中心看大媽大叔的表演?!痹谝粋€正式嚴肅的場合,都筑響一輕飄飄地留下這句有些不屑的話,這讓吉井忍感到熟悉。她能想象出,將近30年過去,現在的都筑響一依然會說同樣的話。
吉井忍回到東京后,都筑響一去過她的住處。第一次走進8平米大的房間,都筑響一非常坦然,沒有因為房間的面積而驚訝。他已經見過各種各樣的房子,對他而言,這個8平米的房間只是無數房間之一,非常普通。
“這里不錯,這很好呀?!倍贾懸徽f。
汪楠
裂隙中的人
看到手機上的新聞,吉井忍才知道汪楠又進了拘留所,她有些驚訝。
新聞稱,“2023年10月,警視廳搜查一課將涉嫌策劃搶劫的‘怒羅權’創始成員汪楠逮捕?!敝?025年4月,汪楠仍在被拘留的狀態,沒有被判刑。拘留所與監獄不同,在拘留所里,汪楠沒有朋友,獨自一人。他感到無聊,有時候會托吉井忍他們送書進去。
汪楠是在日華人,也是華人暴走族“怒羅權”的創始人之一。他在日本的收容所和監獄中共度過了20年時間。2000年,汪楠和朋友在夜間侵入暴力團的辦公室偷走存折,第二天到銀行取款,再把存折放回原位。而后,汪楠被捕。在法庭上,他拒絕道歉或反省,被判處有期徒刑13年。2014年,汪楠出獄。
送書的組織名叫“回歸本來”,是汪楠在出獄后組建的非盈利組織,通過寄書的方式讓監獄中的囚犯與外界保持聯系。對汪楠而言,監獄中的13年相當殘酷,他始終與外界保持溝通,靠著朋友、家人和志愿者的鼓勵堅持下來?!翱磿湍軌蛎靼讋e人的思考方式,透過寄書和信件的往來恢復對別人的信任,這是建立與外界關系的一個基礎?!蓖糸f。有時,回歸本來會發行會員期刊,據說在監獄中很受歡迎。
這些年里,吉井忍偶爾會參加回歸本來每月兩次的常規活動。在東京都江戶川區的事務所里,志愿者整理書籍,掃碼、存檔,按監獄里的會員的需求寄書。有些書是各地的捐贈,有些則是志愿者在亞馬遜上買的二手書?;貧w本來一年的會員費是兩千日元,經濟困難的會員可以免會員費。吉井忍發現,每次參加活動,汪楠都在事務所里。他一度住在事務所,搬出去后仍然會在事務所出現,負責指揮調度、整理書籍、郵寄圖書。
吉井忍對汪楠的采訪在一棟公寓中進行,采訪期間,汪楠正忙于裝修這里的一套房子。他用低價的裝修作為交換條件,讓房東把房子租給剛剛出獄的人。在汪楠工作時,吉井忍偶爾也搭把手。
“我愿意相信他,”吉井忍說,”決定采訪這個人的時候一定要相信對方?!蓖糸图潭紩f流利的中文和日語,但在采訪時不知為何,汪楠一直與吉井忍說著日語。在吉井忍的回憶中,汪楠的講述十分樸素,并不是表演的狀態。在回歸本來的志愿者中,有人因為他講故事好玩,常去參加寄書的活動。
在汪楠的講述中,他對自我的理解和對他人的觀察系統且完備,而他的過往經歷卻破碎不堪。年少時,汪楠的父母離異。1982年,他的父親與一名日本遺孤再婚,以坐船的理由,把汪楠帶到了日本神戶港。汪楠回憶,年少時在中國,他的成績優異,是家喻戶曉的神童。但到日本后,他與同為遺孤二代的同學被人排斥和欺凌,“本來在家鄉過得好好的,怎么被騙到日本之后又得過這么難受的生活呢?”
汪楠創辦的送書機構里堆著可供監獄囚犯借閱的圖書
1986年,包括汪楠在內的12個感到孤獨的華人學生成立了“龍的傳人”小組。一年后,小組改名為“怒羅權”,意思是“對日本社會的憤怒、成員之間的團結以及生活的權利”。后來,威脅、暴力取代了“怒羅權”報復欺負遺孤二代的日本人的目標,組織與黑社會的聯系也更為密切。18歲那年,汪楠進入管教所。他用一年讀完了管教所里的三四百冊書,因為父親和繼母沒有接他出去,原本只需要被管教10個月的汪楠直到第二年才離開管教所。
“他明顯是一個活在日本與中國之間的邊界的人?!奔陶f,“人有兩面性,每個人都有,如果你真的想(了解)一個人,你永遠是抓不到他的感覺?!奔瘫苊庥米锓高@種固定的看法看待汪楠,而是選擇自己的判斷,“我想看眼前人的狀態?!?/p>
出獄后,汪楠幫助了許多監獄中的罪犯。在別人的處境中,汪楠看見了自己;而在汪楠的處境中,吉井忍也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汪楠的處境與歷史、家庭有關。吉井忍意識到,“當我考慮到這些問題的時候,自己也在歷史的角度當中?!?/p>
把新書《格外的活法》寄給正在拘留中的汪楠后,吉井忍收到了他的反饋。汪楠已經讀完了這本書,看得很認真。
汪楠說,書寫得很好,他也獲得了安慰。
吉井忍和她的八平米小屋
格外的,固定的
2017年,吉井忍的婚姻結束,她從北京朝陽區搬回東京,“像一根被連根拔起的野草?!睂虂碚f,在異國居住十幾年后,東京已從故鄉變他鄉。在東京的朋友已不常聯系,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她的生活要重新開始。
起初,吉井忍先后住在東京郊區和茨城縣的大房子中。發覺自己需要大城市的生活后,她決定回歸東京。她搬回東京都,住進一套8平米的小房子,從這里走路就可以到新宿。她把這段生活寫在《東京八平米》一書中,以小房子為錨點,觀察自己在房子內外的生活。
吉井忍覺得,生活有不同的面向,只是大家看的角度不一樣。只呈現某一面的自己,“有點不誠懇?!痹凇稏|京八平米》一書中,她如實地描述自己回到東京后的生活節奏:走出8平米的小房間,她擁有了更多自由時間去看電影、參觀美術展覽,每月不必為房子工作太久。而小房間沒有浴室、冰箱、燃氣和洗衣機,她需要走出家門去錢湯洗澡,在洗衣小鋪洗衣服,也沒法烹飪和保存太多的食物。
有時,她會走進家附近的喫茶店、咖啡館和面店,與店主、顧客聊天。她把大澤先生的咖啡館當作自己的避風所,暫時避開外部世界,在他人的經歷中安放自我。當意識到這一點時,吉井忍知道她需要面對現實了。
咖喱店打工的同事是音樂人,偶爾在深夜進行“路上演出”
20歲出頭時,吉井忍同樣不確定自己想要什么。臨近畢業,她收到了許多公司的資料,因為名字中的“忍”字常用在男生名中,她被當作男生,收到了比其他女同學更多的招聘考試信息。那時的社會氛圍很寬松,吉井忍沒有像大多數同學一樣找一份主流的工作,而是做了一個輕松的選擇。
她有幾份工作:在便利店收銀、在中華料理店端盤子、在爵士酒吧打工。不同的工作有不同的上班次數,有些工作一周上三次,有些一周上四次,而每天的日程就是不同工作的排列組合。在半夜臨時起興時,吉井忍和朋友會騎著250CC的摩托車去泡溫泉。這樣的生活雖然輕松,但她仍覺得,自己總有一天得找到某個東西。
看著當時拿到了錄用通知書的同學,吉井忍有一個模糊的想法,仿佛自己錯過了某件珍貴的事情。她想起自己的父親,蓋了兩棟房子,送兩個女兒讀私立大學,帶家人外出旅游……進入社會后,吉井忍才意識到,這些父親做過的事情,自己一輩子也無法做到。她并不否定這種主流的生活,上班時間辛苦些也是犧牲了自己的一個部分,“但這好像是挺公平的一種交換?!迸c那些格外的生活相比,主流的生活是更難去書寫的。
“離開日本二十多年后回國的四十多歲的單身女性,如何重新找到屬于自己的地方和存在的意義?”回到東京的吉井忍仍然在尋找。
作為外國人在中國生活,似乎就是擁有其他生活的一種選擇,本地社會也是如此理解和期待的?;氐饺毡?,吉井忍希望尋找到一個與她類似的人,或者是可以參照的人。于是,她開始采訪。最初,她的想法并不明確,覺得某個人有趣就會過去采訪。如今回頭看,她剖析當時的心理是希望找到一個處境類似的人,并讓他接著說下去。
如今,吉井忍一天的生活有不同的過法。她有時一整天不與人接觸,有時把自己關在圖書館一整天看書寫稿。她在一家咖喱店打過工,當店主因為新冠病毒失去嗅覺后,咖喱店關門了。2024年,她找到一份清潔工的工作,一周只做兩天,每次在早上做一個小時。早上起床后,她先去健身房做體操,接著洗澡、打工。不打工的日子,她會直接開始工作,有時去買東西或看展覽。這份工作,并沒有影響吉井忍的生活節奏。最近,咖喱店的同事邀請她去一家三明治店工作,她還在考慮,因為距離有些遠。
在現在的房子里,吉井忍至少還要再住兩年。至今,東京的八平米是她住過時間最長的房間。她看到鄰居在家中孤獨死,覺得也還行,“消失的過程也是蠻爽的吧,不那么糟糕?!?/p>
帶給她危機感的是,八平米附近的木造公寓漸漸被拆除,建起嶄新的水泥房。以前,那些年長的鄰居會與她打招呼,而現在新搬進來的年輕夫妻不再跟她打招呼,“可能他們覺得這個人很可疑,這么小的房子,她每天也不上班,起床的時間不固定,有時候突然消失兩三個禮拜又回來,到底這個人干什么呢?”
在咖喱店打工時,吉井忍認識了一些年輕的朋友。她觀察到,這些年輕人并不焦慮,也不向往改變自己的生活,只是想過得舒服,“他們對社會的興趣沒那么大?!痹诮洕滦?0年的日本,年輕人不再有吉井忍父輩一代那樣的氣魄——那一代人有一種共同的理想,他們想象人和社會能更好。
回到中國,吉井忍感受到了社會氛圍的波動。新冠疫情后,一切平靜下來?!懊鎸ψ约阂埠?,或者是面對社會也好,可能思考的時間比較多,大家感覺到焦慮也是蠻正常的?!?/p>
“面對焦慮也是面對自我的方式,社會是不斷變化的狀態,焦慮感也不會一直有的。所以,先好好面對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