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來北京出差的租客住在一家青旅五人間的一個床位
2025年3、4月份,我走訪了北京的七八家青年旅社,它們大多位于城市的繁華地段,交通便捷,周圍是鱗次櫛比的寫字樓、大型購物中心或熱門旅游景點。
相較于酒店和長租房,青旅有著更為開放和活躍的社交氛圍,還有性價比的優勢——既提供每晚一二百元、4-5平米的單人間,也有五六十元的床位,在退房政策上也更靈活,因此成為很多年輕人出行住宿的選擇。
從一家青旅望去,旁邊就是北京CBD核心區的高級公寓
在青旅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住客:旅游的、出差的、考試的、實習的、創業的、找工作的、陪家人看病的,還有剛穩定下來、正在找長租房的?!芭R時感”和“過渡期”是青旅住客身上最顯著的特點,一兩只行李箱就是此時全部的家當。他們像一群在城市中遷徙的候鳥,短暫地在此停留,隨時準備繼續漂泊。
我在大廠林立的北京中關村見到了南方姑娘安芳,她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工作,還在試用期內。一頭蓬松的卷發,化著淡妝,薄薄的粉底遮蓋在微微起皮的臉頰上——北方春季的干燥和柳絮讓她感到不適。
小朱在一家青旅的公共區辦公,走廊上擺放著住客臨時存放在前臺的行李。作為一名金融行業的創業者,小朱為了方便聯系客戶而選擇了這家位于北京國貿地區的青旅
35歲的安芳來京將近兩個月,她把公司周邊二三百塊的酒店都住遍了,也在附近看過不下三十套房子,最終還是選擇了青旅。
“我對住宿的環境有一點挑剔,一開始我想租一間一居室,但海淀這邊的房租確實蠻貴的,于是考慮合租。那段時間我天天下班后就去看房子,最多一個晚上看了十套。有幾套還比較滿意,但不能保證跟我同住的人是否帶人回來住,雖然平臺限制每個房間只能住一個人,但實際上大部分都是住兩個,甚至更多人。出于安全和個人隱私的考慮,我還是放棄了?!?/p>
林云在一個多人間里打掃衛生,來自邢臺的大四學生小劉正在床位上準備簡歷。小劉即將畢業于網絡工程技術專業,目前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實習,租住在單位附近的這家青旅
安芳在網上看到這家青旅的好評率高,經過實地考察,對衛生狀況、設施和居住環境都比較滿意,她才確認了訂單。雖然是公共淋浴間和衛生間,房間“很窄很小”,一個月的住宿費跟合租的房費差不多,但這里不用額外支付水、電、煤氣和寬帶費,也沒有押金、服務費和違約金,隨時可以“拎包走人”——最近幾個周末,安芳都選擇退房去郊外散心。
入住后,隔音是安芳面臨的最大難題。雖然前臺贈送了耳塞,并規定晚上10點以后減少公共區的噪音,但由于她的房間靠近洗漱區,還是能聽到水聲、吹風機或烘干機的聲音,還遇到過隔壁在夜里唱歌和視頻聊天的,好在經過工作人員的溝通都及時解決了。
2024年,因為遭遇職場霸凌,安芳選擇了裸辭,即便她在那家頭部公司已經入職十年。安芳坦言那段時間“心態崩了”,陷入了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也切身感受到人情冷漠?!拔乙x開,去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鄙吣甏汗澾^后,安芳成了一名“北漂”。
林云、張平一家三口
在上一份工作中,安芳的日常軌跡是從家里的地庫到單位的地庫;微信未讀999+,有回不完的工作信息;平時加班,周末在家寫總結,從沒休完過年假。
新的工作還是會加班,但陌生城市的新鮮感讓安芳感到舒適和自由。她現在每天步行通勤將近一小時;周末跟朋友相約郊游、購物或者打卡網紅餐廳?!氨本?,真是個機會和容錯率高的城市,希望我能重新找回熱愛生活的自己。加油?!彼谏缃黄脚_上寫道。
來自綿陽的Echo(左)和來自廣州的頭頭星在一家青旅的走廊化妝。她們約好一起來北京看演唱會,為了減少路途耗時,提前預訂了這家在場館附近的青旅
“北漂”的年輕人對大城市的向往,交織著夢想與現實、激情與掙扎。這種向往既源于大城市獨特的魅力,也折射出這些年輕人對人生可能性的追求。
鑫鑫在青旅的一天從下午4點開始,醒來后洗個澡,出門抽支煙,然后坐地鐵去工作的小酒館。他負責酒館外場的服務工作,下班一般在凌晨三四點,再搭乘夜班車回來。
在青旅住了兩個多月,鑫鑫決定一直住下去?!靶詢r比高,很適合我們這種月光族?!彼≡谝粋€三人間,對住宿的要求就是有個床位能睡個覺。
20歲從內蒙古來到北京,鑫鑫“北漂”七年換過五六次工作,都是從事服務業?!皩ξ襾碇v,學歷是個問題,初中畢業留在老家看不到任何未來。來北京算是一種執念。這里是首都,一個充滿夢想和機遇的地方。當年一直想要去看看外邊的世界?!?/p>
鑫鑫租住在一家青旅三人間的一個床位
毫無規律的飲食、晝夜顛倒的作息加上好酒的性格,給鑫鑫的身體帶來不可逆的損傷,體檢時醫生開玩笑,“你這個年紀怎么脖子以下、腰以上沒有一塊好地方?”從中學開始的焦慮和抑郁也如影隨形,時常讓他備感壓力。
這些年在工作中結識的三位小伙伴是鑫鑫“在北京唯一的精神慰藉”。他們時常相約旅行,在北京每周都會聚一次,“幫我梳理近期的事務,排解壓力。在需要的時候,毫無保留地給予我經濟上的幫助?!庇幸淮析析我獡Q手機,一位朋友直接把新辦的信用卡遞給他。這種信任和情誼像堅固的鎧甲守護著鑫鑫,他把朋友稱為“沒有血緣關系的家人”。
鑫鑫在一間酒館工作
舒緩壓力的另一種方法是旅行。鑫鑫常常臨時起意,在中國地圖上隨機選擇目的地。對他而言,在西安的鼓樓站一下午和去大連的星海廣場喂鴿子一樣,換個環境放空自己就是最好的解壓。
“我坐在那里吹吹風,看著人來人往,就很安逸?!宾析蜗M约禾幱谝环N旁觀者的狀態,觀察生活中的“小確幸”?!拔也惶刖窒拊谝粋€地方,如果你單純地因為生計去考慮一些問題,難免會麻木,會計較很多生活中本來不必在意的事情?!币虼?,他不想被一紙租房合同束縛,而是選擇了更為靈活的青旅,可以隨時出發。
來自西安的小凱在一家青旅的公共區休息,手里的面包是他當天的晚飯。他來北京將近兩個月,曾在商城當過禮儀接待,最近剛入職一家文化經紀公司。北京快節奏的生活讓他感到既疲憊又充實
2025年4月,我來到位于北京西北五環外的一家青旅,店長林云正在打掃衛生。她干活麻利,不到半個小時就收拾好一套房:更換上下鋪的床單被罩、整理床鋪、拖地、打掃衛生間和公共區域,離開時順手提起地上的一大袋垃圾。
林云夫婦經營的這家青旅,一共有四套房,以多人間為主,每個床位每晚30-50元。林云打掃房間時,丈夫張平帶著一歲半的寶寶穿梭在各個房間,他手里的電話不停,大部分是咨詢房間的,也有退房后落了東西聯系取回的。寶寶還走不利落,搖搖晃晃地跟在爸爸身后。轉眼到了下午,登記入住的高峰期,寶寶喝著奶在一個床鋪上睡著了,夫妻倆正在忙,讓我幫忙看一會——平時,他們忙不開的時候也會把孩子交給相熟的住客照看。
藏族小伙阿扎在自己的床位休息。來北京一年多,面對陌生的環境加上語言不熟悉,他有段時間“連吃飯都成問題”,后來經人介紹在三里屯的一間酒吧做安保工作?!拔乙宦纷邅硗π量嗟?,在酒吧能讓自己放空,不去想任何事情”
2024年剛開店時,他們還不會在網絡平臺登記房間信息,導致第一位住客“獨享”了一套六人間七天之久。為了節約成本,夫妻倆當時分別住在男女房間的床位,林云帶著寶寶睡稍大一點的床。每天接觸不同的住客,寶寶也變成了“小社?!?,不哭不鬧,看見人就笑,還主動打招呼。
如今,這家青旅積累了不少回頭客,李莉每次來北京出差都住在這里?!半x地鐵近,房間也干凈,店長特別熱情,我每次來都跟她聊天,有種回家的感覺?!?/p>
一家青旅的晾衣區
林云見識過不同類型的住客,有上班族、建筑工人、學生、游客,還有足不出戶的“大仙兒”——每天在房間打游戲,三餐都叫外賣。大多數都“規規矩矩”,偶爾也有讓她頭疼的,比如夜里在房間不停地打電話或吸煙?!扒皟商靹傏s走了倆,在房間影響別人,提醒也沒用,我馬上給他們退房費,接待不了?!庇械娜藭虼嗽谄脚_上寫差評,這也是林云最擔心的,因為差評會直接影響旅店在平臺的頁面流量和入住率。
林云夫婦是來自山西運城的“90后”,他們曾在陜西榆林的山區開過面館給運煤的貨車司機供餐、在天津賣過刀削面、在北京做過家常菜。林云覺得,比起開餐館,經營青旅更累一些?!安宛^是身體勞累,白天忙完,晚上坐那數錢就行了。開青旅是身心都累,每天打掃、換洗、處理各種矛盾,然后還怕他住完給你一個差評?!?/p>
藏族小伙阿扎經常騎共享單車通勤,他說自己最擅長的還是騎馬
夜幕降臨,我離開林云夫婦的青旅,步行幾分鐘就到了一座大型購物中心。正值周末,這里被璀璨的燈光包圍,變成人潮洶涌的不夜城。我剛剛遇到的年輕人——那些折疊城市中的臨時住客,是否也曾在某個加班后的夜晚,沉浸在這片沸騰著煙火氣的聲浪和光影中。
(文中人物除鑫鑫外,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