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馬拉城郊“坦克墓地”里一群追逐嬉戲的小男孩
獅子酒店,阿斯馬拉
這種云里霧里的感覺,跟我第一天在阿斯馬拉獅子酒店的大床上醒來時的感受如出一轍,看著那只陣亡在我床單上、早已經干成了薄薄一片的蜱蟲,我頭昏腦沉地琢磨了好幾分鐘:這只蜱蟲不知是什么時候死在這張床上的?已經干成了這樣,周圍又沒有血跡,一定不是昨夜被我壓死的,那么也許是上一個來自中國、索馬里或南蘇丹的睡客所干?如果是這樣,上一個客人走后,難道清潔人員連床單都沒換?
像格里高爾·薩姆沙一樣、靈魂被完全吸進那只蜱蟲的黑洞之前,我決定起床。
在厄特的首都阿斯馬拉,獅子酒店在中國人里比較吃香,因為它周圍有不少中國公司和企業的辦公室,賓館設施(以當地標準來說)比較完善,性價比較高。
前臺姑娘希希問我睡得怎么樣,我用玩笑搪塞過去,并以“希望采光更好”為由請她幫我換了一間窗戶更大的房間。
希希長著一張提格雷人特有的漂亮臉蛋,明目皓齒高顱頂高鼻梁,膚色偏淺,像是不那么白的阿拉伯人。這些外貌特征,讓我在之后的很多天里,每逢在阿斯馬拉大街小巷閑逛的時候,都會禁不住感嘆厄特人男女老少清一色的苗條漂亮。
希希已經在獅子酒店工作了三年,雖然只有22歲,但因為圓潤的身材和成熟的裝扮,看來比實際年紀要大些。
希希和媽媽外婆一起住在離獅子酒店步行二十分鐘的貧民區里。她特別喜歡她那個用集裝箱改建成的家,她覺得那是世界上最溫馨的地方?!白钕矚g的就是下班一回家,我們三個女人一塊兒吃飯聊天煮咖啡看電視再呼呼大睡。所以就算是休息日,我一般也哪都不去,就在家宅著?!毕OUf這話的時候,大眼睛里的天真亮晶晶地忽閃著,感覺好像比實際年齡又要小些。
希希的爸爸長居比利時,自從12年前找到機會從埃塞偷渡出去之后,就再也沒有回過貧窮的故里。
“連手機也不聯系嗎?”我問。
“他走后六七年,有一天突然在Facebook上找我,問我過得好不好。我也不是記恨他,但是也不想跟他有過多的來往了?!?/p>
尤其是在父親與國內親人恢復聯系之后,她和母親被父親那一邊的親戚劃清了界限,因為怕她們要分父親“在白人那里辛苦打工才賺到的、定期定量寄回老家來的錢”。父親也許是怕卷入矛盾,對此也從不過問。她還從那些對她們冷言冷語的“親人”們那里聽說,父親在那邊又娶了老婆,有了孩子,“過得很不錯呢?!?/p>
“所以我努力賺錢,努力開心,努力照顧媽媽和外婆,也可能就是想證明,就算沒有他,我們也可以過得很不錯吧?!毕OUf。
阿斯馬拉的一間很受本地人歡迎的咖啡館,光顧的男性基本都是老年人
坦克墓園,蘇聯
希希給我講她的“家庭史”時,我們正從位于她家那一區的“坦克墓園”旁邊經過。坦克墓園其實更像是一個博物館式的大廢品站,堆滿了20世紀厄特在各種年代所經歷的各種戰爭里所用過的廢棄武器。綠色吉普車殘剩的框架掉了漆長滿銹,和幾十輛靜靜趴在半人高雜草叢里的顏色深淺不一的裝甲運兵車被隨意攪拌,像是蟒蛇和老旱龜被剁碎再泡了藥酒,還能看出過去的生猛,卻早已沒了生氣;更多的是各類坦克、吊車、兩棲戰車、高射機槍、油罐車和追擊炮,甚至是老式戰機,但最常見的是成百上千的載重卡車殘骸,被炸得散了架、再全部被攪混又堆積成高近五米、長幾十米的鋼鐵圍城。
坦克墓園里的爛車舊器多數是蘇聯產品。1970年代到1980年代,蘇聯非??犊?,給非洲之角輸送了足夠打五場戰役的裝備和武器——索馬里攻打埃塞、埃塞進擊索馬里、埃塞軍政權鎮壓厄特游擊隊、厄特人偷武器鬧解放,以及厄特獨立后與埃塞打的兩年邊境爭奪(保衛)戰。
蘇聯原本支持的是對手(美國)的盟友(埃塞)的對手(索馬里),但過了一兩年之后,蘇聯突然“頓悟”:埃塞怎么好像更有前途的樣子!1974年,海爾·塞拉西下臺,埃塞轉投蘇聯。如此一來,美國改向索馬里提供經濟和軍事援助。
美國軍控裁軍署發表的相關年度報告里提到:1982年,埃塞從蘇聯進口5.75億美元軍火,1983年為9.75億,1984年增至12億美元。直到1984-1985年大饑荒席卷埃塞北部。
英國記者米凱拉·容在她的著作《我不是為你打仗——世界背棄一個非洲小國》中如此寫道:“……兩對冷戰探戈舞伴,蘇聯和索馬里,美國和埃塞,中場突然對調搭檔。這不僅說明如此伙伴關系毫無道義基礎,而且給當事國帶來絕大的影響,軍備競賽螺旋上升?!?/p>
“現在可以說,我們當時可能給得太多,”1970年代蘇聯常駐埃塞的外交官謝爾蓋·希尼岺在千禧年前的一次采訪中不得不承認,“但在戰時,這也是不得以,因為我們不給,美國就會給……”
阿斯馬拉街頭身材高挑、穿著入時的提格雷族少女
蘇聯送到埃塞的武器,沒多久又被埃塞用到了鎮壓厄特游擊隊的戰場上,不僅僅是那些還能跑能用的,埃塞軍政權還將那些被擊毀轟爛的援助裝備集中到了厄特,期望修理之后再用于打仗。無奈埃塞的技師們并不在行,除了被“厄立特里亞人民解放陣線”(以下簡稱“厄人陣”)游擊隊偷去悄悄修好再用于反擊的那些,絕大多數都像廢銅爛鐵似的堆著,一直到成了墳墓。
希??粗遗臄z停在迫擊炮尸體上的白色蝴蝶和幾個在坦克堆里玩捉迷藏的小男孩,神情若有所思。她問我:這有什么好拍的?
是啊,有什么好拍的呢?我半仰起頭來,最后看了一眼看似搖搖欲墜、實則穩如泰山的坦克長城,和希希一起走回獅子酒店。
希希的爸爸過去是游擊隊隊長。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厄特幾乎所有適齡的(18-45歲)、身體無殘疾的男性(甚至不少女性),沒有特殊原因的話,都必須得進厄人陣,成為厄特爭取獨立的長期武裝斗爭中的一份子。
“他從來沒有跟我們講過以前打游擊戰時的事情,我只知道他當了(游擊隊員)差不多十年,在克倫待了很長的時間,還在那里被炸掉了兩根手指,時不時會在噩夢里又哭又喊地驚醒過來,僅此而已。像這一片(指坦克墓地),他過去是絕對絕對絕對不會靠近的?!毕OUf。
她們決定把家搬來這里,是在父親逃離厄特、毫無音信兩年之后。因為地價便宜。
幾天之后,我到了那個希?!按蛩酪膊幌肴ァ钡目藗悺蛱氐谌?、人口第二多的城市。
阿斯馬拉四處可見意大利殖民者為了將其打造成“非洲小羅馬”而栽種的棕櫚樹
克倫,意大利
克倫平均海拔不高,只有1390米,城內地形開闊,四面被巖石、小山環繞,像是一個巨大的角斗場。正是因為這樣的地理環境直接給這座東西僅三公里長的小城提供了“易守難攻”的軍事優勢,無論是二戰期間還是后來由“厄人陣”發起的抗埃之役,克倫都是那個決定勝敗生死的轉折點。
不過在二戰開始前,意大利人其實更傾向于把克倫當成一個“退休職工移民好去處”。在戰前的鼎盛時期,這里的意大利人曾多達1200人。為了讓人們生活舒適,意政府在自然條件惡劣且毫無基礎設施的山區里建了通往首都阿斯馬拉的穿山鐵路、環山公路、醫院學校、聾啞人培訓中心、塔尖入云的天主教教堂、盛產黃油芝士酸奶的乳制品加工廠、每天能宰400頭牛并完成冷藏處理出口中東的屠宰場,以及成品直接經紅海港出口意大利并被縫上高訂西服和軍隊制服的硬木紐扣工廠(產量為每月170萬粒),還培育了11英畝以甜美多汁聞名而同樣廣銷中東的蔬果……(數據出自厄特國立博物館的印刷材料)
后來意德開始在世界上的不同角落被聯軍圍剿,節節敗退,克倫也順勢成了一個被討伐的中心。1941年2月,英聯邦軍隊進攻克倫。當時帶領英軍給了克倫最后一擊的皇家燧火槍約翰·希萊特少校二戰后寫信回憶:“克倫之役的恐怖,從二戰全非洲戰場來看,毫無疑問是絕無僅有的。我在西北歐9個月當連長的經歷根本無法與之相比?!保?span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A.J.Barker:《厄立特里亞的1941年》)
當年墨索里尼急于擴軍,但為了省錢,只給在非洲的意軍配備次品輕武器,導致戰事技術含量很低,近乎中世紀的肉搏廝殺。英聯邦軍隊損失也不比意軍小,英國和印度年輕的士兵們一邊在戰壕里給父母寫遺書,一邊用僅存的斗志麻醉自己,手忙腳亂了一個月,拉鋸撕扯三十多天下來,雙方都傷亡慘重。一手策劃了克倫之戰的駐蘇丹英軍司令威廉·普萊特將軍見狀,只能咬牙四處征集馬車、卡車、騾子和駱駝,建起經蘇丹港的物資供給線,直到籌集夠了足夠兩個師14天連續作戰所需的一切,才下令發動總攻。
1941年3月15日至27日,意軍終于舉了白旗。后來普萊特將軍承認,打到最后三天,只剩下了三架坦克,幾近彈盡糧絕,自己差點喊了?;鸪奋?,勝負實在是得于毫發之間。
在克倫之戰中,意大利官方宣布陣亡3120人,不包括被意軍征來的數千名同樣在戰場倒下的厄特和埃塞士兵。英軍雖然險勝,但也有四千左右的人員傷亡。雙方傷亡保守合計約2-3萬人。
克倫失守后的短短幾天,4月1日,意軍自知大勢已去,又心疼自己辛苦打造的美麗筆直的林蔭大道及大道兩旁那些天馬行空的實用主義混搭未來主義風格的建筑,怕其被彈炮毀壞,未作抵抗便朝英軍打開了阿斯馬拉的城門。一周后,擁有天然深水良港的紅海沿岸城市馬薩瓦也失守了。意大利人在占據厄特半個世紀之后,丟掉了這個他們用心良苦在非洲建立的第一塊殖民地,包括有“小羅馬”之稱的阿斯馬拉。
戰爭中,幾乎所有歐洲標準的設施以及幾十年的發展和技術都被炮轟彈打得灰飛煙滅,除了分別坐落在城市兩頭的英國人墓地和意大利人墓地、城中心少數的意式建筑,以及空氣中流動著的“洋蔥番茄加羅勒”所烹煮出的意粉醬標準香氣,什么都沒有剩下,克倫人不得不回到他們的茅屋石屋里,學習如何不被統治地“獨立”生活。
二戰結束了,還有美蘇冷戰、抗埃戰、邊境保衛戰,“克倫之戰”好像永無止盡??藗惾硕氵M山洞里又出來,出來了沒過多久又得回去,城里的居民樓雖然基本都在,但都因為被一再棄置而年久失修,尤其是下水管道,很多早已無法使用。在阿斯馬拉和克倫的大街小巷,我一邊咧著嘴感嘆建筑之美,一邊皺著眉忍受墻根樓邊若隱若現的尿騷味。
我在赫赫有名的“克倫酒店”那沒有自來水、沖廁所洗漱都需要從大蓄水桶里用塑料瓢舀的“頂樓行政套房”住了兩個晚上,每天早上起來睜開眼是天花板上斑駁的墻灰、扭過頭來是粗漁網般的藍色蚊帳,感覺好像要被床墊中心那曲線優美的凹陷處給吸進棉絮里。酒店在21世紀到來之前,作為克倫當時設施裝潢還算不錯卻又不至于被稱為奢靡的唯一的高層酒店(4層),為各國政治家、技術專家、記者、為數不多的游客所青睞;也曾被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無數“抗?!钡膼蹏肥慨敵蓳c?,F在,酒店的客房早已顯出疲態,除了厄特本地的商人和那些過路歇腳的索馬里人蘇丹人,即便價格低得跟普通招待所有得一拼,也很少有人光顧。
晚上,我坐在套房外的公共大露臺,看著不遠處半山腰上的瞭望塔喝姜茶。這個大露臺白天是晾曬衣服的陽臺,晚上塑料桌椅一擺,就成了清吧。我想,希希的父親會不會也曾經和他的盟友們站在這個露臺上,望著那個時明時暗的塔尖,滿懷希望地計劃過他們自由和平的未來。
克倫城盡頭英國聯軍犧牲的將士的公墓
馬薩瓦,歐美
后來我在阿斯馬拉受邀陸陸續續去過11個家庭,算上希希的父親,有6個家庭的“父親”都在歐美務工,其中有我租車公司出納員的丈夫、我吃午飯那家意式餐廳經理的老公、我本地向導的姐夫、我咖啡館意外結識的鄰桌老先生的兩個兒子……另外兩個家庭的“父親”在偷渡時被索馬里的人販子抓去當人質,家里給不出贖金,從此便沒了下文,估計是被撕票了;還有兩個家庭的“父親”尚在家中,但有意愿出國。
這似乎可以回答為什么從埃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飛往阿斯馬拉的小飛機上,八九十位乘客里有九成以上都是中年女性,以及阿斯馬拉30歲至50歲這個年齡層的男性為什么會比女性少了幾倍。
11個家庭里有8個“消失的父親”,客廳里連合照都沒有看見一張;兩個正在為“消失”作打算,而剩下的一個叫做莫撒,是我的司機加向導。作為官方游客咨詢中心所提供的唯一一家租車公司里最有資歷的司機,莫撒輕描淡寫卻又斬釘截鐵地明確表示了自己不想出國。
“為什么要出國給人端盤子和掃廁所呢?我在阿斯馬拉不是過得挺好的嗎?”莫撒說,他的弟弟、姐夫、叔伯和已經去世的爸爸幾乎全部都在歐美,自己可以理解,因為那邊收入比阿斯馬拉人均月收入(兩千至三千納克法,約合人民幣1400元)至少高8到10倍。
對于厄特人來說,出國之難,難于上青天,特別是普通老百姓(男性),除了偷渡和極少數公派人員,辦個護照幾乎都算得上是天方夜譚。為了防止人才及勞動力外流和逃兵役,針對偷渡所制定的刑罰極其嚴苛,被逮到會遭判幾年到十幾年的重刑。
而對于外國人呢,進厄特和游厄特,也是關卡重重。我在厄特除了五個外派過來工作的華人和一個專門過來山地騎行的瑞典人,沒有碰見一個游客。根據厄特外辦的規定,除首都阿斯馬拉之外,外國人能夠前往的只有三座城市——克倫、馬薩瓦、Qohaito(古城遺址),出阿斯馬拉必須提前辦通行許可證,而且除馬薩瓦可以自己搭大巴去之外,前往另外兩座城市克倫和Qohaito都必須租車且聘用厄特本地司機,莫撒算是陪我走了半個厄特。
莫撒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膚色比絕大多數厄特人要黑那么一點點,禮貌但不客套、謹慎卻不謹小慎微、必要時健談不必要時沉默,各方面都恰到好處。
直到兩年前,已經34歲的莫撒才娶到了老婆,在厄特,這算是絕對的晚婚。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家里窮,加上他又在20歲出頭的時候大病了一場,耽誤了入行的時間,所以沒有早早存夠結婚的錢。但因為生病,莫撒得以躲過厄特高強度高難度的兵役,也算是因禍得福。
莫撒誠實地說,自己沒有出逃,并不是因為有多愛國,而是因為不用當兵。因為漫長的戰亂歷史,“兵役”至今仍是厄特中青年的噩夢,“因為當了兵就退不了役,而退不了役,就有可能哪一天得突然上戰場……”他說。
幾乎一模一樣的話,我從馬薩瓦的潛水員提姆口中也聽到過。
在從阿斯馬拉去馬薩瓦的大巴上,我和售票員都沒有零錢,售票員正準備給我免票,后面突然伸過來一只手——提姆兩根修長的手指之間夾著車票錢,眼睛像是湖面上星星的倒影。
提姆今年25歲,是土生土長的馬薩瓦人。作為厄特第二大城市、紅海沿岸重要的深水港口,馬薩瓦所具有的便利使之成為當年意政府進入厄特后設立的第一個首府,也為今天的很多當地人提供了與港口、運輸和潛水有關的工作崗位。就好比提姆,在正式考潛水員證之前,就已經習慣跟著同樣當潛水員的叔叔出海了。
提姆還很小的時候(具體幾歲他已經不記得了,大概是剛上小學),爸爸經蘇丹離開厄特,在那里逗留了大半年,便找到機會去了瑞士,拿到難民身份后,他成了阿爾卑斯山山腳下一個普通農場的工人,日常工作是擠奶、給牲口添糧和清理牛圈?!八嬖V我每當他想家了,一抬起頭來看見白雪皚皚的雪山山頂,總會想起京達(從阿斯馬拉到馬薩瓦盤山公路所經過的一個小鎮)鎮上所能看到的、沒有盡頭的高山和低谷,就覺得好像自己也沒離家多遠……”提姆說。
提姆每次出海去達赫拉克群島的Nakura小島出任務、深潛到30米以下的時候,大海的沉默和內心的翻騰好似平靜無比,又好似隨時都會從更深不可測的海水里迸發出一個創世紀。不知為什么,他時常會覺得自己就像爬上了父親所寄來的明信片上印著的那座馬特洪峰(阿爾卑斯山脈中的一座山峰,位于瑞士)一樣。
“也許潛水就是聯系我們的那個蟲洞吧……而且假如不是因為會潛水,我可能也跟其他人一樣,只能是當兵或當逃兵的命?!碧崮沸α诵?。
馬薩瓦港口辦的入口處,右邊是一排已經許多年無人居住的老建筑
厄特,世界
Nakura島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蘇聯大力武裝埃塞時期其海軍在紅海上的補給站,1991年之后,因為紅海的獨特位置和海水條件,它逐漸為人所知,現在是全世界最著名的珊瑚礁生態系統之一。提姆因為專業技術出色,在這片海域從事水下修復和生態保育的工作,屬于厄特政府和幾個專做海洋生態保護的國際NGO合作的項目。
他和他的幾個同事帶我去Nakura附近幾座“最好看”的珊瑚礁逛了逛,除了看到嘆為觀止的超過了埃及和西米蘭群島的水下景觀和生物群,我們還見到了當年意軍被英軍驅趕出馬薩瓦時、為了不讓英軍白白得利而倉皇銷毀的干船塢和用以卸貨的吊車碎片。
整個馬薩瓦,無論水上水下,都像是一座傷痕遍體卻仍顯高貴雅致的廢墟,就連曾因設備先進而在整個紅海海域稱王稱霸吞云吐霧的港口,如今也因為投資不足和管理松懈而顯得死氣沉沉。
“大環境不穩定,確實就讓人沒辦法投資啊,你看它(指厄特)和挨著的埃塞、蘇丹、吉布提、索馬里都時不時有邊界紛爭,誰知道會不會撒一堆錢進來、還沒開始運營就又被炸飛了呢,你說是不是?”我在港口貨柜區外頭閑晃時碰到的中國某船舶公司的經理小謝說。
“其實很多公司都因為看好馬薩瓦的潛力而在觀望,2002年的那個大沖突被解決之后,大家都以為未來厄特總算和平穩定了,沒想到直到今天,還是走三步退兩步的狀態?!毙≈x一邊說一邊掏出手巾來拼命擦汗,來馬薩瓦兩年多,他還是忍不住對這里“曬化人獸”的酷熱吐槽。
那個在2002年被解決的“大沖突”,是指1998年埃厄交界突然爆發的“巴德梅之戰”。厄特和埃塞都稱這個過去無人問津的小鎮為己所有,雙方僵持不下,接二連三發生的小沖突便迅速發展成為“當時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戰爭”,“毀滅性大于廣為人知的科索沃戰爭”,直到2000年9月,聯合國藍盔維和部隊介入。兩年內,巴德梅之戰使埃厄雙方動用了50萬的兵力,同時60萬百姓背井離鄉,政府公布,其間厄特陣亡1.9萬人。(人權監督組織:《非洲之角戰爭:大規模驅逐和民族問題》,1998-2002;《我不是為你打仗——世界背棄一個非洲小國》)2002年,聯合國主導的邊界委員會裁定巴德梅屬于厄立特里亞。
2001年9月,就在“9·11”震驚全球一周后,厄政府取締了厄特所有的私營媒體;也正是那兩天,從1993年就出任厄特總統至今的伊薩亞斯·阿費沃基(同時也是國民議會議長兼武裝部隊總司令、厄立特里亞人民民主和正義陣線主席)下令逮捕15位昔日跟他并肩作戰的“厄人陣”元老中的11人,只有當時出國在外的4人幸免。
當時全世界都聚焦于世貿中心雙子塔的傾塌,這么一個紅海沿岸丁點兒又亂又窮的小國,有誰還會真正去關心它是外戰了還是內亂了?是又被聯盟了還是又遭吞并了?
漂亮聰明又堅韌的厄特人從來就沒有享受過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于是他們只能躲。
阿斯馬拉至克倫的穿山隧道和鐵路,由意大利殖民者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建成,現已因多年維護不當而被棄用
回到克倫
離開厄特之前,我又去了克倫一次。
作為一個外國人,我不得不承認,撇去那些被它的過去所刺痛的部分和入境之前世界給我注入的觀點(或是偏見?),厄特給了我極其難忘且非凡的體驗,在不被手機網絡、攻略、商業推銷所侵擾的四個星期里,我學著暫別知識和信息對我的擺布,學著單純卻艱難地去感受這個地方。奇怪的是,到了最后,我竟忘記了厄特叫作厄特,忘記了它是如何被世界拋來拋去,忘記了它是大家口中既神秘又可憐的非洲之角。
今天的克倫,跟厄特的其他我曾去過路過的城市小鎮和鄉村一樣,沒有任何飛躍式的發展及其副作用,人們淳樸友善,孩子們因為沒有見過什么外國人,總是含羞帶笑地隔著一段距離悄悄打量。我在這個國家里,語言不通,兩眼一抹黑、一問三不知,卻沒有被欺騙、敲詐、誆哄、坐地起價、調戲或以任何形式騷擾過一次。相反,我每天都在被當作人生地不熟的脆弱的外國女性來包容、保護和幫助。在非洲生活了九年,我過去被各種難以言說的非洲語境或環境所操練出來的精明應變和小心翼翼在厄立特里亞完全失效,這讓我感到困惑,也有點手足無措。
一個國家,可以既貧窮又文明嗎?這個國家的人們真的可以既不自卑又不負人地生活?它的封閉,究竟是最好最真的保護,還是偽裝精美的謊言呢?來到厄特之前,我對這三個問題的答案堅信不疑,但是現在,我好像不太確定了。
那些天,我去了不少克倫城外的農村,期望在與真正的農民們打交道的過程中能夠摸著些蛛絲馬跡。在這里,我可以隨便走進任何一個農家的草垛子里,主人會讓我稍等片刻,因為他們正在煮的黑咖啡或姜茶馬上就要開了。然后我們就一塊兒坐在小板凳上,看山看云,直到咖啡溢出香氣。
山還是山,云仍是云,只有荒巖野石見證了一切,但它們只會沉默,什么也不能說。
這樣的時刻,我總是會忘記自己正在尋找某些問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