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劉洋在地鐵站。他每天乘坐地鐵往返于燕郊和三里屯之間,單程將近40公里
初春的一個周末,北京吉祥大戲院,離開場不到20分鐘,高艷津子給演員們做最后一次點評和示范,“你是野獸的身體,要瘋起來、跑起來,不要太‘人’了?!彼龝r而匍匐于地面,時而飛快地跳下又躍上舞臺,頭上的發髻在不知不覺中散落。
即將上演的是北京現代舞團(以下簡稱“北現”)的原創劇目《花間十二聲·二十四節氣》。演員們將身體幻化成花朵、昆蟲、叢林的野獸和花間的水滴……萬物歷經春、夏、秋、冬,完成生命的輪回。
該劇的編導高艷津子擔任北現藝術總監和團長將近二十年,帶領舞團在國內外主流劇院演出上百場。她擅長運用東方意象和自然元素,被譽為“最具東方哲學色彩、最神秘的舞蹈家”。
1995年,剛從北京舞蹈學院第一屆編導系現代舞專業畢業的高艷津子和幾位同學一起創立了北現。三十年來,這里成為中國現代舞發展的重要基地,許多優秀的舞者都與北現產生過交集——滕愛民(北京城市當代舞蹈團創始人)、楊云濤(香港舞蹈團藝術總監)、陶冶(陶身體劇場創始人)……
在吉祥大戲院的“演后談”上,一位觀看過多部北現舞劇的觀眾動情地說,“感謝津子老師和優秀的舞者帶我們進入一場又一場的夢境。每一場夢都是從物理世界的出離,又是一次體驗和感知的回歸?!迸_下坐著零零散散的觀眾。
這場演出北現收入大概一萬元,去掉演員的演出費、工作人員的報酬和各種雜費,所剩無幾。雖然冠以“北京”之名,但北現是自負盈虧的民營單位,舞團的主要收入來自門票?,F代舞相對小眾。多年來,舞團的經營狀況并不理想,特別是新冠疫情期間,由于無法正常演出,北現一度面臨“倒閉”。
舞者曾金在他每天都會經過的天橋上,旁邊是他通勤用的摩托車。作為目前舞團里資歷最深的舞者,曾金加入北現已滿六年
“從創辦之初到現在,我們最大的挑戰一直都是‘錢’。因為付不起更高的工資,我們錯失了很多優秀的舞者——他們不能靠在這里跳舞生存下去,只能離開。另外,舞團的創作力和傳播力也受制于經費。我們想為大眾提供更好的作品,但沒有足夠的制作經費。好不容易把作品做出來了,又擔心大眾不知道,我們只好自己去做宣傳、一張張地賣票。很多時間和精力都消耗在這些非專業的事務上?!备咂G津子坦言自己常常陷入這樣一種困局。
2022年9月,因無力負擔場地費用,高艷津子和隊員們選擇成為“行走的舞團”,開始“流浪”生涯。他們在北京東北五環外的費家村舉行了一場長達三小時的演出,以此告別租用了八年的團址和排練廳。
當天,由于半月板受傷,高艷津子右腿綁著護具,借助一臺輪椅參與了整場演出?,F場坐滿了北現的“親友團”,包括姜文、黃渤、程琳、周國平等?!氨本┈F代舞團,不管遇到任何困難,絕不說解散。解散意味著消失,這不是現代舞的精神,我不認為現代舞會脆弱到在物質的社會被物質滅掉?!备咂G津子在這場告別演出中說,“我們現在什么都沒有了,但也更自由了,我們將輕裝而行,在天地間跳舞,在彩云下、在路邊……有光的地方,就是舞臺?!?/p>
舞者王衎在北海公園,這里留有她兒時的記憶
之后,她帶領隊員走出劇場,將舞臺擴展到山川湖海,在日月星辰下起舞。2024年,北現除了37場劇場演出,還進行了17場特殊空間的表演和10次自然場域的天地共舞。
2024年4月,北現在一艘郵輪完成了連續93小時的劇目表演和舞蹈接龍。在行進的郵輪上起舞是一種全新的體驗。王衎在《三更雨·愿》中飾演一條魚,有一個動作是雙腳站在地上,只有上身在動?!霸卩]輪上,我站在那里,感覺上身根本不用自己發力,自然而然地就隨著海浪游動起來,非常自如?!蓖跣b至今難忘那種體驗,“好像是把那條魚放回大海,有一種回歸的感覺?!?/p>
舞蹈接龍安排每位舞者在郵輪上任選位置即興舞蹈一小時。曾金有一輪被安排跳凌晨3點那場,“在夜深人靜的海面獨舞,感覺整艘船都寂靜地睡著了,只有我一個人在運行。夜空中繁星點點,無論你看到或沒看到,它一直都在轉,就像無論你看沒看到我,我一直都在跳?!?/p>
舞者曹奧迪文,2019年加入北現。閑暇時,她喜歡獨自找尋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去感受大自然或用肢體記錄自己在大自然留下的痕跡
郵輪上的觀眾為舞者鼓掌喝彩,有的情不自禁跟著一起跳?!拔璧甘巧眢w的歌唱,是每個人都可以的,它能激活生命本身的生命力和創造力,所以當你舞動的時候,生命會感到鮮活,讓人回歸到生命的本質?!痹诟咂G津子看來,這是舞蹈的意義,也是她絕不肯放棄的一塊“生命陣地”。
2024年9月下旬,高艷津子和舞者們又來到敦煌沙漠,在《行走的云》大型舞蹈項目中,進行了12小時的不間斷舞蹈。日落穿越日出,舞者用身體在沙漠上寫下千言萬語。每做一個動作,眼睛和嘴里都可能會進沙子,而身上就像綁著沙袋。
舞者彤彤在自己的房間,她目前跟朋友合租在五環外。彤彤2023年9月孤身一人來到北京加入北現,經歷了一年的實習期。彤彤從十幾歲開始學習舞蹈,夢想成為一名舞者,“我現在做的就是兒時夢想中的事情,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在正式演出時,舞者們踏上了一片沒有彩排過的沙丘。按計劃他們要從背面跑上坡,但坡度非常陡,大家手和腳都扒在沙子里才不會滑落,每邁一步都很吃力。音樂一響,大家彼此拉著、拖著把這段路走了下來?!敖^對是極限挑戰,但大家特別團結?!蓖跣b回憶,“感覺自己的生命力能從這種磨練中生長出來?!?/p>
沙漠里的舞蹈接龍是每人跳半小時。午夜時分,劉洋、彤彤和其他兩位舞者一起即興跳了兩個小時,他們把頭燈架在沙子里模擬舞臺燈光,用手機播放音樂,身體隨著旋律扭轉。敦煌夜里的氣溫不到10℃,他們跳得大汗淋漓。劉洋至今難忘那種“舞蹈把身體和沙子連接在一起”的感覺。彤彤感覺沙子是柔軟的,“它一定會接住你,不管怎么摔都沒問題”,因此在沙漠里更敢跳。
在北現的一次公益課程上,高艷津子為舞蹈愛好者示范動作
目前,北現有五名駐團舞者,年齡在24歲至30歲之間。雖然人數不多,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風格:“擰巴”、舒展、陽剛和柔美并存?!敖蚪阍诤芎玫乇Wo我們的性格,沒有要達到一個統一的標準,而是允許每個人展現自己,并根據每個人的特點賦予我們最匹配的角色?!眲⒀笳f。曾金畢業后曾加入過其他舞團,他認為北現舞劇的特點是“能通過角色認識演員”。
王衎畢業于北京舞蹈學院,剛畢業時她跳舞總是一板一眼的,“后來津姐跟我說,‘很多時候要給天意留一點空間’,這句話我記得特別清楚。在學校練就了一個嚴謹的身體,在這里慢慢學會打開一點,自由一點?!?/p>
離開費家村后,北現曾短暫落腳在798藝術區的一間工作室,2023年秋天又來到一個位于三里屯的藝術主題酒店,在宴會廳排練。場地由高艷津子的朋友提供,遇到宴會廳被租用的情況,他們就轉移到酒店的地下空間。
舞者在酒店宴會廳排練期間,一名保潔員在打掃衛生。由于不是專門的舞蹈排練廳,這里沒有地膠,也沒有鏡子
宴會廳沒有地膠,地面由許多小的木板拼接而成,接縫處不時冒出的木刺常常劃到舞者的腳底或衣服。更關鍵的是沒有鏡子,排練時大家只能用手機錄下來回放著看。舞蹈界有一句話,“鏡子是你最好的老師”,它不但可以幫助舞者糾正動作,也能帶來自信和篤定?!皼]有鏡子總覺得空落落的,得到的反饋很少?!?/p>
曾金加入北現已滿六年,是目前團里資歷最深的舞者。他懷念在費家村的日子:當時有十幾名隊員,每天排練完,大家都留下來繼續切磋舞藝,毫無保留地給新人傳授經驗。晚上一起做飯、聚餐和聊天。隨著那些朝夕相處的隊友陸續離開,他時常陷入難以名狀的孤獨。
劉洋和彤彤在回家路上跳起即興舞蹈,并用手機錄下來。在他們的日常排練中已經很久沒有鏡子了
曾金來北京后一直租住在同一個小區,從他家到費家村大概七八分鐘,搬到798后是半小時,現在則需要50分鐘,“慢慢拉長的時間線,讓我有通勤的感覺?!本频晡挥诔侵行牡囟?,而隊員們散布在北京的“邊邊角角”,每天排練完就要忙著往回趕,沒什么機會聚餐了。
駐團舞者的收入主要是底薪和演出費,在演出淡季(比如疫情期間),他們拿到手的工資有時只有兩千元。目前,根據每月的演出量,舞者的月薪從五六千到萬元不等,勉強能維持在北京的房租和生活開銷,有的還需做兼職或家里資助。曾金在疫情期間靠送外賣維持生活;彤彤現在跟朋友合租在五環外;劉洋每天往返于燕郊和三里屯,單程將近40公里。
2018年,北現在北京紅磚美術館上演《形隱·不離》之《水》。當時參演的舞者后來陸續離開了北現
“最美好的精神之花應該開在肥沃的土壤上,而不該是最艱難的石縫里?!蔽鑸F顧問郭紅在費家村的告別演出中鼓勵高艷津子利用流量開直播、賣課,以改變北現的經營狀況。
目前,北現除了演出和培訓班,還開通了線上直播和課程,并嘗試與品牌跨界合作、推出私塾性質的“生命涌動坊”和面向大眾的舞蹈公開課,通過增加曝光率來提升影響力和商業價值。但一切都需要時間和積淀。
劇場演出前,舞者自己準備妝發
縱然現實有很多無奈,幾名年輕的舞者依然珍惜并感恩當下的生活?!皨寢屝r候沒有什么理想,你有理想就去做吧?!眲⒀蟮膭恿艽蟪潭葋碜詪寢尩闹С?。他想通過舞蹈鼓勵人們勇敢地表達,“無論你多么內向和膽怯,都可以用身體告訴這個世界:我是存在的?!?/p>
高艷津子在一次排練中手持手機架進行線上直播。為提升知名度和影響力,北現的日常排練常常通過不同社交平臺進行直播
曾金是由奶奶“散養”帶大的留守兒童,他高中才開始跳舞,本想用舞蹈“混個文憑”。大三時的第一節現代舞課徹底改變了他對舞蹈的認知。老師上來就把燈關掉,拉上窗簾,播放迪斯科舞曲,讓大家盡情跳?!拔覀兪悄猩?,最后大家跳得衣服褲子都脫了,只剩內褲,還停不下來。那種打破陳規、解放天性的自由,很吸引我?!?/p>
在吉祥大戲院上演《花間十二聲·二十四節氣》后,舞者與觀眾一起舞蹈
王衎想象著自己七八十歲的樣子,“那時腿可能沒法抬這么高了,那就趁現在還能抬得很高,繼續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