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8日,廣東廣州康鷺片區,工人在制衣廠里忙碌,窗外地塊的建筑物正在清拆
二十四五歲的年紀,王小璐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工作,但進入職場兩年后,她愈發感到當前的生活跟她想象的不一樣。她重回校園讀博,師從碩士研究生時期的導師風笑天,生命歷程呈現出準線性之外的逆序。
那時,王小璐覺得未來充滿了不確定,“從幼兒園、小學、中學到大學,我們過著一種標準化的線性的生活。而現在不一樣了,我們有了豐富的路徑可以選擇,存在各種機會和可能性,同樣也存在未知的風險。個體對未來缺乏確定的規劃,更有可能在試水之后才逐漸明晰發展的路徑?!?/p>
王小璐想知道,同時代的年輕人是否都曾經歷過這樣的迷茫期,他們又作出了怎樣的選擇。在風笑天的指導下,她借由“向成年過渡”的研究框架,探究社會急劇變遷中,城市青年和農村青年在教育、就業、流動、婚戀和生育等方面的發展議題。
成年意味著什么?在調研中,當訪談對象被問到“你覺得自己成年了嗎”時,往往不能很快地回答。王小璐解釋,“成年不是一個自然而然、一蹴而就的過程。在成年的過渡期間,我們嘗試著多種可能性,這之中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也有異質性的特征,都折射出了社會變遷和個人發展之間的關聯性?!?/p>
“不同的青年群體在向成年的過渡中,既具有共性,也表現出一些差異化的特征。相比起城市青年,農村青年的成年過渡期有非常不一樣的特征,但我們很少關注到他們。對于我們而言,他們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睆牟┦慨厴I進入高校工作后,王小璐進一步拓展了之前的研究,聚焦于城市化進程中農村新生代青年的發展。
王小璐見到的農村青年中,有流水線、建筑工地的工人,有超市售貨員、飯店服務員、理發店小妹,還有的士司機、外賣小哥、小區保安……他們的身份被以勞動屬性標記為“農民工”“流動人口”,而作為個體在城市化進程中的境況卻常常被人忽視。
在新書《何以安家——城市化進程中農村新生代青年的婚戀》中,王小璐將目光聚焦于農村新生代青年,他們背井離鄉來到城市,如何立業、如何成家、如何化解生活中的危機,最終又何去何從?
王小璐(左)在咖啡店進行調研
想要留在城市,想要生活
王小璐將研究中的“農村新生代青年”,定義為1980年1月1日及之后出生、在調查所在城市從事非農就業6個月及以上、具有大專及以下文化程度的非城鎮戶籍人口。她在長三角、珠三角周邊進行實地訪談,了解他們的生活樣態,又選定了南京、武漢、成都三地,作為東、中、西部城市的代表,向建筑工地、工廠,以及大街小巷的發廊、餐館、物流點等工作場所里的農村青年發放了上千份問卷。
1980年后出生的農村青年,在生活環境和成長經驗上與父輩大不相同,他們從孩童時期就能感受到城市化進程所帶來的變化。隨著改革開放后限制城鄉人口流動的就業管理制度逐漸松動,他們的父輩構成了一個規模龐大的農民工群體。參與調研的人中,父母在其16歲之前外出務工過的占比約為三分之二,少部分人還有過跟隨父母外出的經歷。等到他們進入城市就業時,所處的人生階段、擇業考慮、流動目的等方面與上一代農民工相比也發生了改變。
上一代農民工進入城市是出于經濟上的驅動,很大一部分人是結婚了,有了孩子,才外出務工。他們對于城市流動的預設是暫時的,趁著現在還年輕,出來掙一些錢,改善家里的生活,給孩子提供更好的教育,幫助孩子成家等等。但是最終是會回去的,落葉歸根。
現在的農村青年則是直接從學校進入城市,可能是初中,可能是高中,也可能是職業技術學校。在經歷短暫的等待期后,就會開始第一份工作,這時他們的年齡大多在16-20歲。等待期大概有半年到一年時間,因為他們沒有明晰的就業規劃。我們在調研過程中發現,很多人表示“我不想讀書了”“我要到城市里去”,但到城市里做什么,他們并不清楚。
超過三分之二的人是通過熟人介紹,靠地緣、親緣關系進入城市的勞動力市場。所以他們初職的行業分布跟上一代農民工是比較吻合的,超過一半的人從事工業或建筑業,有大約三分之一的人從事第三產業(現代服務業或商業),從事第一產業(泛農業)的比例不足1%。還有人通過職業技術學校與用工單位之間的職業中介找工作,但無論是熟人還是中介,所介紹的崗位的工作內容和工作環境到底怎么樣,他們其實不太了解。當現實不如其意時他們可能會跳槽,在我們調查當中,(入職后)3個月是跳槽的高發期。
想找工作,對于農村新生代青年來講不難。不過他們的想法(與上一代相比)發生了變化,比如建筑行業里,水電工等工種有很大的用工缺口,薪水一個月上萬元不成問題,但是他們不愿意做,覺得太辛苦了。我們去走訪的工廠都會提供很好的宿舍,薪資待遇也有較大的提升,但是他們會(選擇)從工廠出來去做服務業。他們覺得服務業更有趣,能夠更多地接觸到外面的世界,外面的生活跟工廠流水線千篇一律的、周而復始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他們更想要的是生活。很多人在找工作的時候,首先會問對方是單休還是雙休,他們想要有雙休。甚至有些單身的人,會主動選擇做日結工,接一單活,管兩三天吃飯、打游戲,等沒有錢了再去接活。
對農村新生代青年而言,“成家”相較于“立業”更具有成年分水嶺的作用。農村新生代青年跟他們的父輩不一樣,隨著家庭生活水平提高,父母沒有給予他們那么大的經濟壓力和期待,很多時候他們能夠找到一份工作掙錢打發自己的生活就可以了。但是結婚后就不一樣了,要有固定的居所,要給孩子提供更好的教育,自然而然就激發了農村新生代青年的責任感。他們會更踏實地工作,責任心也更強,這也是為什么雇主更愿意聘用已婚夫妻工的原因。
四川成都,王小璐在建筑工地進行調研
婚姻的面紗
城市化的進程使得城鄉青年的生活方式趨同。走在城市的街頭,很多時候我們難以從外表上對兩者加以區分。但這不等同于城鄉之間的差異在這一代青年之間消弭,通過婚戀我們可以觸及到城鄉之間隱形卻實在的區隔。
農村青年在立業上沒有太高的要求,他們的教育資本可轉換的工作機會相對要少。十六七歲的年紀進入社會,工作穩定后就產生情感需求;另一方面是鄉土社會對其婚戀存在更為嚴苛的社會時序規范,而父母則更是將幫助子女成家作為其一生最重要的責任使命來推進。
因此,城鄉青年最為顯著的差別首先體現為農村青年的婚戀過渡會更早、更快地完成。我們的調查數據顯示,農村新生代青年實際初婚時點要早于其預期,其中男性的初婚年齡為23.51歲,女性為22.52歲,均遠低于城市青年。
其次,盡管城市為農村新生代青年提供了自主選擇婚戀對象的外部環境,但由于各種社會結構條件的限制,他們的擇偶自由并未能完全實現。農村新生代青年中有部分人希望自由戀愛,但實際上通過“介紹認識”走入婚姻的比例是51.3%,“自己認識”的比例是39.5%,其中偶遇只占9%。受城市文化影響,農村新生代青年傾向于尋找情感契合、能談得來的對象,但擇偶終究不只是兩個人的私事。囿于婚姻市場的性別擠壓、高昂的婚姻支付成本及可能存在的婚姻不穩定風險,他們的通婚圈仍多局限在同村、同鄉鎮或同市的范圍內。
用一個詞來理解城鄉之間的差異,是“面紗”。在城市工作與生活的農村青年一定程度上被城市青年的生活方式與思想觀念所同化,兩者之間的差異得以消減。但當婚戀從理想進入實踐之后,我們發現無論是在擇偶方式、擇偶標準還是擇偶范圍上,農村新生代青年仍受到原生家庭及鄉土社會的顯著影響,且跨城鄉、跨階層的婚戀趨勢并未凸顯。這就好比城市青年與農村青年兩個群體之間隔著一層透明的面紗,看似敞亮無阻,實則存在明顯的邊界,只有當觸及到婚戀的現實問題時才能真切感受到其存在。
2024年3月26日,廣州康鷺片區,一家工廠頂樓晾曬著衣服成品
阿玲的選擇
從婚戀觀念與婚戀實踐來看,城市化進程中的農村新生代青年呈現出傳統與現代交織的特征。例如,雖然農村青年在婚戀觀念上發生了變化,但傳統的求偶方式和婚姻支付在農村仍普遍存在,并且主要是由男方來支付。自主戀愛與鄉土社會承認的婚姻形式之間存在博弈和拉扯,在這個過程中,鄉土社會的秩序對個體既是一種要求,也是一種保護。
城市化進程中的流動生活,為農村新生代青年的婚戀提供了新的社會背景和現實情境。社會變遷中的婚戀缺乏明確導向和行動指南,他們只能在社會結構的機會和限制下不斷試水,并根據現實情境充分調動自身及原生家庭的資源,采取暫時的、權宜的、靈活的策略,最終形成個體的婚戀選擇及家庭策略。
書中記錄的“阿玲”的故事,似乎是一個“按部就班”的傳統婚戀的例子。阿玲出生在江西農村,初中畢業后外出務工,眼看著身邊的朋友都戀愛成家,就琢磨著要不要談一個。但是談戀愛也不容易,要么不合適,要么是外地的,她的父母不同意找外地人。22歲期間,阿玲不再拒絕父母的張羅,過年時回家相親,認識了26歲的阿強。阿玲對阿強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人黑,還穿了黑色的衣服,渾身都是黑的?!钡妼λ軡M意,帶她去縣城逛街,給她買了衣服和鞋子。
他們訂婚當天,雙方家庭因彩禮起了沖突,阿強的父母覺得彩禮過高,阿強當場跟父親吵了起來,“大不了我就不娶?!卑⒘嵋粋€人跑了出去。后來男方家派人過來調解,阿強也堅持去找阿玲及她的家人溝通。阿玲的叔叔嬸嬸一邊指責男方家,一邊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阿玲聽親戚們那么說,也沒反對了。
接下來一同外出打工的過程中,還未領證的阿玲和阿強在出租房里完成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性體驗。不久之后阿玲懷了孕,便獨自回鄉待產去了。未婚先孕這一婚戀過渡的逆序,并不符合傳統婚姻過渡的規范和時序。等孩子出來后,阿玲盡管心有不舍,但還是咬著牙回到了在外打工的阿強身邊。因為,她覺得每周一次、寥寥數語的電話難以維系兩人的關系,擔心分開的時間太久,兩個人就真沒感情了。由此來看,阿玲對情感的珍視似乎也凸顯了更為現代的婚戀取向。
站在阿玲的視角去看,會發現在她進行婚戀行為及選擇時,并未有明晰的傳統或現代的意識區分。她的婚戀及家庭生活安排實際上是在流動的生活實踐中作出的權宜之計,是個體需求與社會規范的耦合與交互。阿玲在22歲左右考慮婚戀,是因為一個人漂泊在外打工,她非??释幸环轀厍榈年P懷和生活的照顧;也因為婚戀的社會時間規范如此,父母的嘮叨及身邊朋友的婚戀狀況都會提示她“到時間了,該結婚了”。而回家相親,則是因為城市工作與生活并未擴展其擇偶范圍,她只能接受原生家庭的幫助。與此同時,未婚先孕以及讓渡母職之所以能夠被接受,是因為傳統規范在現實情境中發生了松動、變通與重新解讀。
重構的性別秩序
在多年的調查和訪談中,王小璐發現農村青年很愿意敞開心扉,一開始或許戒備心理很強,但當她真誠地去交流和傾聽時,他們會嘗試去反思過往、現狀以及未來,去表達平時沒機會傳遞的話語。
在浙江義烏,王小璐印象最深的是叫小丹的姑娘。原定訪談的那天小丹發燒了,王小璐陪她出門買藥。為了省錢,小丹選擇去城郊的小診所,在昏暗逼仄的小診所,藥不按盒出售,而是按劑量用紙袋分裝,小丹用10元買了夠吃兩三天的藥片?;厮奚岬穆飞?,小丹和王小璐分食了一個熱騰騰的紅薯,說起了她家的事情:父母生病,喪失勞動力,她要賺錢寄給父母,還要照顧投奔她來打工的妹妹,眼前的生活充滿了迷茫。
安家問題的背后是無數個體發展的復雜樣態和現實困境。成家前,他們有經濟上的緊張和婚戀上被催促的焦慮;成家后,他們要應對工作和生活的壓力,還要對父母、子女以及農村的相關事務做出安排?;橐鰰诓煌A段產生波動,或因壓力大,或因物質與情感訴求未能得到滿足。農村新生代青年婚姻家庭生活中的沖突與化解,使王小璐洞察到農村新生代女性的成長,以及兩性關系的重構。
程程是河南人,小時候家境殷實,作為家中老小頗受關愛。因為中考失利,程程選擇了外出務工。幾經輾轉,她在義烏做起了小買賣,也因此結識了當地的男青年小王。小王的母親即使自家條件欠佳卻依然瞧不起程程,不同意兩人交往。一向對父母言聽計從的小王頂住家庭的壓力,執意與程程結了婚。
婚后不久,程程懷孕了,仍然每天挺著大肚子去做工。她想到自己一個外地人嫁過來,老公又是臨時工,一個月掙千把塊錢,如果她不出去做點事,小孩子吃奶粉的錢都拿不出來。孩子出生后,程程不放心交給別人帶,又不想在家坐吃山空,所以她嘗試做點生意。
婆家人對此非常不支持,兩個老人一直給別人打工,自己沒做過生意,不敢輕易冒險。但程程非常堅定,做生意沒有錢,小兩口曾嘗試向小王的親戚們借錢,沒有借到。無奈之下,程程只能跟自己爸媽借錢。程程媽媽二話不說借給了女兒十幾萬元,因為她想的是女兒嫁在外地,如果完全依靠婆家人養肯定會受氣,得靠自己才行。
第一年生意沒那么好,婆婆時不時地跟她吵架,怪她一天忙到晚也沒賺到什么錢,還把小孩扔家里讓她幫忙照顧。程程好不容易挺過了創業最艱難的時期,在第二年還了一部分錢,并擴大了生產。做到第三年,程程的生意達到了可觀的規模。這時公公想接管工廠,程程態度強硬地拒絕了。公公很惱火,他覺得家里一直都是他說了算,可現在自己的地位明顯受到了外來媳婦的威脅。
程程沒有讓步,生意上的事情她堅持自己做主,只是這一次她實在受不了了,沖老公發起了火:“現在好多公公婆婆,覺得這個家一直都是他們當家做主的,所以媳婦娶進來先要給個下馬威。當家做主,也要看時代的好吧?!背坛躺踔翑M好了離婚協議,拉著小王就要去民政局。
這一次的沖突,讓小王思想上徹底發生了轉變,也意識到程程所說的他們已經沒有后路可以走了,養孩子需要錢,公公婆婆看病需要錢,他們只能同心合力。最終小王辭職回家,主要負責照顧父母和孩子,有時也幫襯生意,最重要的是他會在父母面前幫程程說話,使家庭關系得到了很大的緩和與改善。而公婆也逐漸意識到了兒媳的好,并在外人面前由衷地夸贊她。
以往的農村女性更多的是“為他人而活”,但對于農村新生代青年中的女性而言,社會流動挑戰了傳統父權制,家庭生活中的兩性分工面臨著協商、妥協及重新分工,使得她們具有了更為個體化的追求和表達。她們努力地爭取“自己想要的生活”,既能通過不斷地學習和打拼,獲取更好的發展機會和物質生活;也能夠率真地追求婚戀的自由,甚至有走出婚姻的勇氣。
浙江義烏,上夜班的青年
安家
《何以安家》2023年10月出版,2024年2月二次印刷。除了學術領域的探討和交流外,普通青年群體所表現出來的閱讀興趣是王小璐未曾預料到的,農村新生代青年在書中與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自己對話,城市青年期望去了解不同于自己的青年群體的生活樣態。更為重要的是,“何以安家”,激發了青年群體對于自我的定位,以及對“家”的情感寄托、精神歸屬的探尋。
從“反思自我”到“觀察他們”,王小璐關心的是,在日趨個體化的社會潮流中,婚姻和家庭對于我們意味著什么?
除了家庭以外,農村青年在社會上獲得的支撐很少,他們不會去找相關政府部門或者其他求助的渠道。我們在廣東和江蘇調研時發現,社區針對外來務工人員推出了很多服務,例如暑假把他們的孩子接過來,提供公益性夏令營,建立積分制度,滿足條件后能將孩子隨遷入學……但是工作已經耗盡了他們的時間和精力,他們也較少會主動去獲知這些信息。他們更多地還是依賴鄉土社會的聯系,這種聯系就像臍帶一樣,一直存在,他們能夠出來闖蕩,很多時候也是鄉土社會給了他們底氣。
婚姻與家庭能夠讓青年更好地明晰“道義與責任”,這是跨越成年門檻的關鍵標志。單身的時候,農村青年對自己何去何從會感到迷茫,但是結了婚之后,生活的路徑會逐漸清晰起來,他們在流動的實踐之中,在城鄉的沖突、融合之間,在現實和理想的碰撞之下,逐漸形成一種穩定的狀態。
家到底意味著什么?無論留城或返鄉,家是空間的載體,以有形的邊界守護流動的生活;同時,家也存在于觀念及情感層面,需要順應時代的守望與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