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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從《瞧這一家子》到《驚夢》,你從事喜劇創作已經四十多年了,一直沒有放棄創作上的探索和進步,保持這樣充沛的創作力,能量從何而來?
陳佩斯:看起來我是在演不同的角色,我也知道很多演員創造一個又一個新角色會感到很興奮,因為每一次都是從零開始,是新鮮感,是求新。我不太一樣,我喜歡的是戲劇內在的東西,是創作中的很多技術技巧。我想探索的是喜劇的本體。
喜劇很難。它難在哪兒我得弄明白,然后就想著去解決。怎么解決問題就更難了,我要去嘗試,一點一點去做,把機理弄通。我當然是沒有完全弄通,因為喜劇是無限的,就像《驚夢》帶給我新的挑戰?!扼@夢》犯了一些喜劇的忌諱,要犯忌諱就要有技巧地去犯,這在我面前就是新的問題,新的高度,我就想把這件事兒弄好。
南方人物周刊:《驚夢》犯了什么喜劇的忌諱?
陳佩斯:喜劇在過去有很多忌諱,尤其是忌諱死亡、血腥和過度暴力。但《驚夢》這部戲邁不過去這些忌諱,這是故事本身決定的,我們選擇了解放戰爭作為背景,就無法回避這些忌諱。
喜劇是創造笑聲的藝術形式。每一個笑聲里都包含著悲情,也包含著觀賞者的價值判斷。當角色被過度傷害的時候,性質就變了,觀眾不會俯視他了,觀眾會同情他。同情一出現,那喜劇角色要達到的被人俯視的目的就失去了。所以現在很多喜劇追求什么讓人流淚,有人認為這就是深刻,這都是喜劇外行的說法,聽著樂就行了,別信。喜劇最基本的追求是創造觀眾的笑聲,不是創造眼淚。當你沒能耐創造出笑聲,死乞白賴要煽情,要拔高作品,討到人家的一點心酸,那做喜劇的目的就全錯了。
這說遠了。所以喜劇的關鍵是適度傷害,《驚夢》就是要達到這個適度。這個劇本我和編劇一起泡了兩年多,拿出來的時候還是戰戰兢兢。排練之前就告訴大家,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因為很多是我們沒有經驗的技術,是邊做邊摸索。
但有一點我們心里有數,那就是我們對喜劇本體的認識特別堅定,堅信有傷害必然能夠創造笑聲。我們要解決的是分寸,只是一個技術技巧的事情。
南方人物周刊:《驚夢》得到了很多年輕人的喜愛,你覺得是為什么?
陳佩斯:命運,這里面的人物命運都是一環扣一環。一群過了今天沒明天的人。
南方人物周刊:我個人最受震動的就是班主童孝璋的命運。時代巨變,有的人,特別是一些有著豐富內心的人,就會趕不上這個時代的變化。童孝璋努力去抓新的潮流,但其實根本抓不住,然后就被時代甩下了。
陳佩斯:抓不住,童孝璋抓不住的。我們隨時都會被新東西拋棄,我們的知識和見地,可能在明天都不能用了。前兩年的時候,我有次下飛機要掃健康碼,我不會用。人家就一個字一個字教我,我還是弄不會。也有很多農民兄弟姐妹被攔住,但他們都一點點弄會了,通過了,但我就真的過不去,真的就弄不懂這怎么回事。好像這個東西,人家都能很快掌握,我還是掌握不了。最后我就只有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坐在那兒學。
南方人物周刊:但你并不排斥新事物。2008年你接受北京衛視春晚的條件就是,你要求能在小品里用到多媒體。
陳佩斯:只要能在我工作中用到的新東西,我都想要試試。我看他們現在用手機就能拍如斯坦尼康拍出的鏡頭,還能減震,我太羨慕了,嫉妒得快要發“瘋”了;還有現在用手機拍完就能直接在手機里剪,這都是我原來特別希望能夠擁有的技術。但當我真的面對它的時候,我參與不進去了。
2000年以后,碰到這些新技術我都特別喜歡,我就想看看怎么回事。一直到現在,照明、錄音等等一切設備都不一樣了。當新技術要落到自己身上了,離我那么近,已經貼著我了,我卻完蛋了,我跟不上了。
南方人物周刊:是人們常說的,感覺被時代淘汰了那樣么?
陳佩斯:倒也沒有被淘汰,我并沒感覺到自己被淘汰。在我的舞臺上,我的劇目,我的喜劇形式,我的戲劇技巧,我走得比任何人都要遠,比美國那個叫什么?那個最新科技……
南方人物周刊:ChatGPT。
陳佩斯:對,我走得比ChatGPT要遠。真正的創作者是不會被技術淘汰的。
《驚夢》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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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演出行業的朋友看了《驚夢》,很感動,覺得在這樣的環境里,還是可以做非常嚴肅的,有現實關懷的戲。很多朋友都被《驚夢》鼓勵到,覺得仍然可以做出嚴肅創作,并得到認可。
陳佩斯:最終的檢驗者還是觀眾。當觀眾承認它的時候,再想撼動就很難了。如果花錢買票來的觀眾,99%都入戲了,那就不是一般的事兒。就像一塊大石頭,“咣”砸在地上,擲地有聲。
南方人物周刊:你從一開始應該就知道,《驚夢》會是一塊很重的石頭。
陳佩斯:不,從一開始我就無所謂,《驚夢》能不能出山,我無所謂。這作品我花了錢,花了很多時間來做,能不能出,我不論,我根本不往那兒想。
南方人物周刊:但你是大道戲劇的負責人,后面還帶了很多人。
陳佩斯:我用別的方式掙錢,弄個廣告之類,做作品不是為了錢。
南方人物周刊:做作品總歸是希望被看見,你沒有這個執念么?
陳佩斯:作品只要在了,早晚會被看見,早晚能出來。在我的個人經歷里,各種各樣的情況我都見過。
我知道時間在我這兒,作品一旦出來了,時間就在我這兒了。作品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相信時間的力量是么?
陳佩斯:我太相信時間了。人和事都太短命了,一輪一輪地走,一定沒有作品活得長。一個好作品,它生命比我長得多,所以我只在乎作品。
《驚夢》第一次見觀眾定在國家大劇院,因為疫情沒演成,我們就給觀眾把票都退了。然后,前一天我們還是到國家大劇院,演了沒有觀眾的一場。演得很順利,非常順利,那場演完我心里坦坦蕩蕩、干干凈凈的,沒有任何波瀾。但我篤定了,篤定這個作品就立在這兒了,從此什么都不用擔心。這就是作品。
南方人物周刊:你說要做“戲臺三部曲”,每一部從磨劇本到巡演結束,都至少要個五年。你現在也69歲了,最后一部曲還沒啟動,會有時不我待的感覺么?
陳佩斯:沒有,不較這個勁兒。老去是無法抗拒的事情。
南方人物周刊:可你還有想做的事情。
陳佩斯:想做歸想做,做不完是正常的?;顑耗挠懈赏甑?,農民干了幾千年的活兒,干得完么?
你不知道老天是怎么安排的。天要讓你做,一定就能做成,天要不想讓你做了,你趕緊收手,一切聽天由命。我過去做過很多別的事情,都沒成功,和藝術有關的也沒成,和藝術無關的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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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你覺得外界為什么好奇你的故事?
陳佩斯:可能一個是堅持,堅持做一件事兒,做通做透,比別人走得深一點。還有一點就是,能在這樣的環境下,走得這么遠,可能就是這樣。覺得我思考得比別人多,能弄通一點東西;別人過不去,我就堅持走過去。
南方人物周刊:關于你的坊間傳聞里,有一個流傳甚廣的就是,你離開春晚后包了一個山頭種蘋果。這其實挺符合人們對嚴肅藝術家的一種想象:遠離世俗,偏居一隅,深耕自己的事業。
陳佩斯:嗐,人家給你編的你能怎么辦?咱也不能挨個跟人說去。別人想象和我無關,真的和我無關。
南方人物周刊:2000年之前,你給外界留下的印象都是叛逆、打破規矩,但是2000年之后你越來越偏愛傳統文化,很明顯在向古典、向歷史尋求答案。這種轉變是如何發生的?
陳佩斯:要拓展自己的知識,要擴大自己,要往深了走,就要往回看。小時候沒趕上學好數理化,單對文學文字感興趣,對歷史的興趣也多一些。2000年之后開始做話劇,看的戲曲也就更多些。
深入研究一下就會發現很多經典戲本經過不同朝代后,也都有了很多修改,比如悲劇變成喜劇。戲本里那么多喜劇,我過去也深深以為,這要從中國人的性情里找根據,但現在我認為會有更復雜的原因,很多戲班自覺或者不自覺地,跟著都改了戲。為了證實我的判斷,或者說證實我發現的這個問題是對還是錯,就需要拓展,需要看更早更多的戲本。
南方人物周刊:你最近十多年都在寫書,聽說是關于中國喜劇的研究。這本書的進度怎么樣了?
陳佩斯:(笑笑)太困難了。要把舞臺行為變成文字特別難。比方說隨意設計的舞臺小動作,說明了一個什么問題,要說和這本書哪里哪里勾連著,會引起什么,會變成什么,都要說得清清楚楚。這些用文字表達特別困難,所以就一點點做,不著急,抽時間一點點做。大塊是寫完了,但是整本書還得收拾。主要是現在自己也在深入,也在認識,也在變,還需要重新調整。
南方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搞笑短視頻?大愚帶著你拍了許多抖音短視頻。
陳佩斯:小品是短喜劇,短視頻是更短的喜劇,沒有那么多起承轉合在里面,包袱也不會疊那么多次。那就是更方便的喜劇,就像快餐,面包片往里夾一片肉就行,但還有更簡單的,薯條。也沒什么可說的,就是一個技術越來越簡單的東西吧,但記住了,喜劇原理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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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外部環境的變化或是你個人的經歷,會被你放在作品里么?
陳佩斯:不會,作品最終會超越所有的當下。比如《驚夢》,它關照的是戲劇藝術處于怎樣的生存環境,有過去也有當下。
南方人物周刊:再聊幾句老班主童孝璋。他最重要的人物性格是執拗么?
陳佩斯:對,他必須執拗,必須我執。因為他太喜歡戲太喜歡美,這曲種太美,他放不下,所以他注定跟不上時代。如果他能跟上時代,他就不在昆曲戲班,不演這昆曲了。你知道么,很多人是放不下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也放不下么?
陳佩斯:我也放不下。
南方人物周刊:童孝璋太執拗了,就會與環境,或者說時代格格不入。
陳佩斯:對,他的人物困境就來自于執拗。他執拗要講道義,要收留少東家。
我們永遠不會把童孝璋們當作主流或是社會的一種主要力量,我們經常要忽略那些所謂過時的、落后的東西,忽視他們的存在,各種聲音都會忽略他們。這樣的社會是不完整的,是偏執的、激進的。這就變成了馬雅可夫斯基的那首進行曲(編者注:《向左進行曲》)了,堅決不往右走,堅決向左向左向左,三個向左可不就是向右了么。我們只想要我們認為是進步的、先進的事物,我們只想要左胳膊,可不就是右胳膊沒了么。
童孝璋只想要昆曲,不想要進步,他不知道怎么在那個社會里生存。這是童孝璋不是我,童孝璋是我的喜劇人物,馬雅可夫斯基在我這里也是喜劇人物。在正常社會里,他們就是喜劇人物。
人不知道往哪里走的時候,就抬頭看看天,你就知道東南西北了。是能說童孝璋全錯了,但他仍然有幾分令人尊敬的東西在。對童孝璋這個人物,觀眾看的是全面的,能看到他的殘次也能看到他的健全。
南方人物周刊:少東家是大愚飾演的,他也是《驚夢》的執行導演。對大愚的表現,你滿意嗎?
陳佩斯:什么叫滿意?老天給了你這么一個年輕人在身后跟著,這是多大的造化啊。一定有比他更亮眼的年輕人,但那人不跟你演喜劇是不是?就是命運的安排,讓我不孤單,感恩命運吧。
南方人物周刊:父親有和你表達過類似的情感么?你們也是父子同路。
陳佩斯:沒有,我們倆不談那么深,就是一部戲一部戲去做。
南方人物周刊:父親的經歷讓你知道了,榮譽與金錢都是不重要的。從父親那里,你有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么?
陳佩斯:就是此時此刻在做的這件事是重要的。我們做的這件事,給人帶來歡樂,這個事兒特別重要。還是喜劇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