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的dragon man
2021年6月25日,北京時間周五晚11時,英文學術期刊The Innovation以封面重磅《消失的姐妹支系》,在線連續發表季強、倪喜軍研究團隊的三篇研究論文稱:在哈爾濱附近發現的古人類頭骨代表了一支在東亞獨立演化的古人類支系,是和我們現代人親緣關系最近的“姐妹群”;通過地球化學分析的方法確定哈爾濱古人類頭骨的產地,并確定其生存于14.6萬年前;把這枚古人類頭骨化石命名為人屬新種——“龍人”(Homo longi)。
如洪水般洶涌而至的國內外媒體,讓“龍人”研究團隊的季強、倪喜軍和Chris Stringer始料不及?!斑@幾天,每天幾乎只睡三個小時。很多采訪事先說好半個小時,結果記者抓著一聊就聊了到一個半小時?!蹦呦曹姀娙讨v說。
論文的合作者之一、七十多歲的英國皇家學會院士Chris Stringer早已見慣了大風大浪,但也為媒體的熱情而震驚——“The most fantastic media interest, I’ve ever known(這是我所知道的媒體追蹤報道熱度最高的事)?!彼锌?。
▲倪喜軍(左)、Chris Stringer(中)和季強在一起 圖/受訪者提供
論文發布的數日內,有關“中國dragon man”的報道席卷BBC、CNN、《紐約時報》等全球主流媒體。一時間,國際古生物學、古人類學、考古學領域的重要學者大多卷入有關“龍人”的討論、爭論之中。
“Dragon man”的始作俑者,是BBC記者。在采訪完“龍人”團隊后,他給了哈爾濱頭骨一個英文名號。
這個在英語世界迅速流行開來的俗稱,讓身為化石第一命名人的季強很是滿意,“叫起來響亮,而且一看就知道和中國有關系?!倍鴤€性內斂的倪喜軍一度擔憂——在西方文化傳統里,dragon是一種邪惡的動物,在后疫情時代敏感而復雜的國際氣氛里,“到國際上去宣揚dragon man,會不會有點太aggressive(有攻擊性)了?”
刊發“龍人”三篇研究論文的The Innovation,是國際學術期刊出版機構Cell Press和中科院青年創新促進會合辦的英文學術期刊,創刊于2020年。在其網站上,它闡明其辦刊原則之一是恪守“同行評審和Cell Press的出版標準”。
一項在全球引起如此大關注的研究,選擇在一份如此年輕的學術期刊上發表,不免讓人有些浮想聯翩。畢竟,“龍人”的研究者季強、倪喜軍都是在各自領域享有國際知名度的古生物學家,都曾以第一作者身份多次在國際頂級學術刊物Science、Nature上發過有分量的研究論文。而項目的國際參與者Chris Stringer更是國際古人類演化研究領域的重量級“大咖”。
一位接近該研究團隊的人私下透露:“龍人”論文本來是在行業Top 2刊物上發表,但學術期刊編委對中國團隊提出了諸多苛刻要求,“龍人”團隊因此憤而撤稿。他在微信朋友圈引了一條網上評論,又迅速地刪去——“龍人”命名權的爭奪,“是中國科學界對西方中心主義的學術話語霸權的一次挑戰?!?/p>
當我第二次向倪喜軍提起此事時,他澄清:最初,有關“龍人”研究的論文的確是投給了某家國際頂級學術期刊,但在審稿過程中,在涉及獨家原始數據的對外公開、核心研究方法和學術觀點的完整性方面,研究團隊與審稿人之間出現了重大分歧。最終,研究團隊決定撤回稿件,轉投The Innovation,與“龍人”命名權無關。
“我們沒有遺憾。The Innovation從評審到編輯處理都很專業,效率也很高。而且,三篇很solid(扎實)的論文被安排在同一期發表,讓我們的成果和學術觀點得到了完整的呈現?!彼S即補充道,“從目前國際學術界的反響來看,也證明:只要你的研究是一流的、國際化的,事實上發在哪個平臺上都一樣?!?/p>
在密集地接受全球媒體采訪中,倪喜軍感受到某些西方主流媒體帶預設性立場的惡意,但也擔心被國內社交媒體上某些過于極端的民族主義所挾裹,“那其實也是一種‘棒殺’?!?/p>
他仍想把問題回歸到一個純粹的學術探討范圍?!暗葘砦覀儗憰鴷r,可以把故事完完全全地都寫進去?!彼髀冻鰩追指锌?。
“目前,來自學界的議論、批評都很熱鬧,但都是在媒體上,我們還沒看到有學者寫研究文章來質疑我們。我對我們的研究非常自信,我們所有的證據、實驗結果都在現今世界研究水平上做到了最好。誰覺得能超過我們,可以拿出來比一下?!?/p>
遭遇“龍人”
當我撥通采訪的電話時,季強剛剛趕到中越邊境的東興市——那里發現了侏羅紀時期的恐龍化石。
“挖出來好多東西?!彼僦豢谀贤谝舻钠胀ㄔ?,洋溢著興奮?!罢f實話,我們科學家自己很少有機會能成為化石的第一發現人,大部分時候要依靠當地農民和地方政府?!?/p>
在遙遠的中越邊境,他的思緒被拉回到五年前和“龍人”頭骨的那場奇遇。
2017年8月,季強受朋友之邀到廣西桂林旅行、考察。因著職業習慣,他順道去逛了當地最大的奇石市場之一。在瓦窯,在和一個寶玉石標本攤主的攀談中,對方認出了他,說在電視上見過他。
問明季強的身份后,他告訴季強自己家里有一件祖傳的、保存了幾十年的古人頭化石。他說自己清楚國家法律禁止買賣脊椎動物化石,想把這件寶貝捐贈給某個國有博物館,希望季強幫他牽個線。對方提出的捐贈條件是:要收下他手中的一批巖礦化石。
圍繞著這個頭骨化石的來路,這位帶著東北口音的農民給出了一個祖孫三代保護寶貝的故事:
1930年代日本占領東北時期,他的爺爺和一大批青壯年被日軍強征為勞工,在哈爾濱為日本關東軍修筑路橋和軍事工程。因為他爺爺是其中為數不多識字的,就被日軍“提拔”做了小工頭,負責監管中國勞工。1933年4月的一天,在為日軍修筑哈爾濱的一座橋時,一名勞工在修筑橋墩時挖出來一個形狀有些奇特的死人頭骨,就把它上交給了他的爺爺。
這位有點見識的青年農民立刻感覺這個物件不簡單——早在幾年前,他就聽說過北京出土了一個古人頭的大新聞。他沒有把化石交給日本兵,而是悄悄帶回家中,包裹好后丟進自家院子的水井里,并連夜用土把井給填埋了。
1949年后,因為有過在日本部隊當差的“污點”,他回到老家繼續當農民。此后幾十年,他對此事守口如瓶,對自己家人也沒有透露半句。直到幾年前臨終,老人才把家中后院井里埋著古人頭一事告訴了兒孫。
兒孫們隨后從井里挖出埋藏著的寶貝,收藏起來。直到2017年,老人的孫子在桂林遇到了季強。
在看了攤主出示的化石照片后,季強意識到這很可能是一個重大發現——他提議對方把化石捐贈給特聘他的河北地質大學。在季強的往來協商和奔走后,2018年5月,這位農民最終把這件頭骨化石捐贈給了河北地質大學,由該校的地球博物館永久收藏。
捐贈頭骨的消息公布后,流言四起。很多人跟季強和倪喜軍他們說:那肯定是農民造假的,你們小心別被騙了。
▲季強手捧龍人頭骨 圖/受訪者提供
“我第一次看到它,手捧這件化石的時候,真是難以相信,我覺得怎么會有,怎么可能?”當倪喜軍回憶起四年前和哈爾濱人的第一次“會面”,聲音里依然有點抑制不住的激動。
“你們看看它的鼻甲骨還在里邊,眼眶內壁非常精細單薄,腮骨這個部分還存在。我們如果到醫學院去看現代人的頭骨,多數這一兩個地方都沒有了,都被醫學生們捏壞了。但是,它居然還保留得這么完整,甚至還有一顆牙齒沒有脫落,還在里面?;旧矸浅M暾?,很精美,保留著很多解剖學的細致特征。
“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古生物研究,人和動物的骨頭不知道摸了多少,這樣一個人的頭骨,拿什么來造假?這是不可能的?!?/p>
“龍人”的研究成果在全球發布后,在古人類學界激起了巨大的水花。讀過該論文研究數據的專家都認為:這是一塊了不起的化石。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的古人類學家John Hawks羨慕地說:“太美了,你做夢都想找到這么一塊?!?/p>
事實證明:這是目前世界上已知保存最完好、最大的古人類頭骨化石。
龍獵手們
在古生物和地質學界的同行眼中,季強是一號“神人”。
他精力充沛,能量驚人,研究領域極廣,小到顯微鏡下才能看得到的牙形刺(記者注:一種已滅絕的牙形動物骨骼,存在于寒武紀到三疊紀,在生物演化中占有極重要的位置),大到恐龍,以及天上飛的鳥類。最能說明他“神乎”的一個證據是:他一個人在國際科學界兩大頂刊Science和Nature上“包攬”下26篇署名為作者的論文。
“其實,不管是研究恐龍、鳥類還是古人類,我一直都是在演化生物學這個范疇里?!彼芙拥貧獍炎约旱难芯柯窂娇偨Y為:緊跟國際前沿,“看看國際上還有哪些演化問題沒有解決,然后用在中國發現的新材料,去解決這些國際前沿的難題?!?/p>
現年71歲的季強本科畢業于南京大學古生物專業,1978年考入中科院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是“文革”后第一批研究生,1980年代留學于德國。留學期間,他在觀念上受到的最大影響來自演化生物學。
除了個人學術上一大串亮閃閃的成果和頭銜之外,季強曾擔任中國地質博物館館長,“算是有過當官的經歷?!毕啾韧硪惠叺拇顧n“小倪”(倪喜軍),他要考慮的方方面面的因素更多——在現實條件的制約下,最大可能地爭取、協調、調動各方面的資源來順利推進課題項目,以及“對大環境必須要有一定的政治敏感度”。
從中國地質科學院退休后,2016年季強被河北地質大學特聘為終身教授,負責組建古生物研究院。
2018年5月,當河北地質大學得到捐贈的哈爾濱頭骨后,季強迅速地開始尋找、物色合作伙伴,組建研究團隊。比他小二十歲左右的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簡稱中科院古脊椎所)研究員倪喜軍,成為他的核心合作伙伴。
“我們在生物演化上的觀念和方法是一致的?!眱扇硕加辛魧W背景,從研究方法、視野到過往學術成果都趨向國際前沿?!皬?920年代發現北京周口店遺址到今天,中國的古人類學整整100年了,整一套觀念必須要和國際接上軌?!?/p>
此外,季強還有一條組隊原則:要有國際上頂尖的學者加入。一是有強大的學術把關,二是可以調動國外一流的資源來支持研究。哈爾濱頭骨研究的第一階段主要涉及形態人類學,倪喜軍于是邀請了國際古人類演化領域的“大?!盋hris Stringer博士,以及來自澳洲的國際著名測年專家Rainer Grün教授。
鑒于龍人研究目前在國際學術界引發的巨大關注度,研究團隊的“國際化”似乎又多了一層加持意義——增加研究成果的國際公信力。
目前,“龍人”團隊的主要成員共有十幾位:其中,來自中科院古脊椎所的倪喜軍、生物數學家張馳、研究地層和古環境的葛俊逸,南京師范大學地理科學學院的教授邵慶豐,以及就職于倫敦自然博物館的Chris Stringer,來自澳大利亞的地質化學家Rainer Grün,均以個人身份加入研究團隊。
▲“龍人”研究團隊在工作 圖/受訪者提供
研究團隊要攻克的第一個重大難題,是確定哈爾濱頭骨的出土地點。
對考古和古生物略知一二的人都知道:化石一旦離開第一發現地,缺少相關地層信息,研究價值就大打折扣。讓季強、倪喜軍更哭笑不得的是,2018年有國外學者看到哈爾濱頭骨化石的照片,言之鑿鑿地說:這種形態的化石肯定不是在中國出土的,它要么來自中東,要么來自歐洲。
“我最最生氣的,是聽到有人說這背后也許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和勾當?!奔緩姺薹薜?。對任何以學術為志業的人來說,這近乎人格羞辱——2000年,東鄰日本曝出考古界重大丑聞,有“石器之神”之稱的藤村新一被發現在日本一百多個史前遺跡造假,把日本的歷史“虛構”到了70萬年前。
最初發現哈爾濱頭骨化石的當事人已經過世,根據他兒孫們從他那得到的只字片語,只知道頭骨化石的大致出土地在哈爾濱市的東江橋一帶。
2018年7月起,季強先和黑龍江省的地質學家們實地考察,找尋哈爾濱頭骨的確切出土地點。
他們通過當地地質部門,選擇了距東江橋大概一公里的位置,即在江的沉積范圍之內打了一個鉆,去比較江底下地層的信息,看里面的元素和同位素是否跟頭骨化石保持一致。
結合同區域的哺乳動物化石的地球化學指標,“龍人”團隊的科學家們為此使用了無損X 射線熒光分析、稀土元素分析、鍶同位素分析、鈾系法測年等研究方法,通過對比頭骨鼻腔里的殘留沉積物與鉆孔沉積物,最終推定:該頭骨化石可能出土于哈爾濱附近的上荒山組的上部,屬于中更新世晚期的湖相地層。它的年齡在14.6萬年~30.9萬年之間,而該時間段恰好是智人和其他古人類分開演化的關鍵時期。
定義“龍人”
2018年,當第一次仔細打量哈爾濱頭骨化石時,倪喜軍覺得“我們有可能找到了海德堡類型的古人類化石”。
在國際主流的古人類演化史觀點上,被稱為“海德堡人”(Homo heidelbergensis)的直立人在人類進化歷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重大意義,它處于直立人向智人和尼安德特人進化的關鍵階段。
按動物分類學,我們現代人屬于脊椎動物門-哺乳動物綱-靈長目-人科-人屬-智人種。據目前公認的人類演化歷史:大約500萬-700萬年前,人猿分離;約到280萬年前,會制作石器的能人(Homo habilis)在非洲出現,并進化成為后來的直立人(Homo erectus)。從能人、直立人到智人(Homo sapiens),我們人類演化走過了漫長的300萬年。
1907年10月,在德國海德堡南約六英里的一條河床的沙中發現一件古人類的下頜骨化石,上面牙齒齊全。根據地層,它們大約生活在60萬前。此后,在歐洲和非洲,都有相似形態特征的古人類化石出土。
相比人屬里的先驅人、匠人和直立人,海德堡人擁有較大的腦容量,約1200ml,接近于我們現代人類。有證據表明,它們會使用石制工具,會以群體合作獵殺大型動物。
主流的觀點認為,海德堡人有兩支,一支為歐洲海德堡人,一支為非洲海德堡人。在冰期時被隔離在歐洲的海德堡人,演化成了適應寒冷生活的尼安德特人。而在非洲的海德堡人,在30萬年前演化出了我們的智人祖先。
國際上,一些古人類演化學家認為亞洲同樣也存在著海德堡人,參與“龍人”項目的Chris Stringer本人就是這一觀點的支持者。2012年,他撰文認為此前在東亞出土的、距今20-30萬年的化石大荔人、金牛山人,很可能就是東方類型的海德堡人。
在東亞大陸,已出土的古人類化石被一些學者分為兩個大的類群:直立人,比如北京周口店的北京人、元謀人、藍田人等,智人,比如周口店的山頂洞人、柳江人等。
在陜西出土的大荔人、遼寧營口的金牛山人、在安徽東至發現的華龍洞人。它們大約生活在30萬年~20萬年前,形態上既有古老的直立人的特征,也出現了一些和智人、尼人相似的特征。此外,這些東亞古人類還有一些共同特征:譬如普遍沒有第三顆臼齒(智齒)。以往的中國學者把他們統稱為“早期智人”。
“龍人”研究團隊對哈爾濱頭骨展開了形態學分析,先把它和直立人、智人和尼安德特人的化石標本比較,然后與大荔人、金牛山人、華龍洞人對比。
對比之后,他們認為哈爾濱頭骨呈現出“古老形態和進步特征的鑲嵌組合”:
它的眉脊又厚又長,顱骨穹隆比較低矮,且沒有明顯的球形隆起,以及枕部項平面朝向腹面的趨向非常明顯,這些是原始特征。但它也有很先進的地方:顴骨又矮又平,犬齒窩比較淺,吻部更加后縮。尤其是,他的腦容量達到1420ml,這屬于智人和尼安德特人的腦容量范圍,“說明它相當的聰明?!?/p>
▲55個古人類化石譜系表,上方豎著的小字是化石編號,代表每一個化石樣本。圖中5個大組從左到右分別是:直立人族群、海德堡人/羅德西亞人族群、尼安德特人族群、龍人族群、智人(現代人)族群——從這個譜系表來看,龍人族群與現代人族群的關系最近 圖/The Innovation提供
在蘭州大學教授張東菊的幫助下,團隊拿到甘肅出土的夏河人化石的第一手信息。經過計算機的建模、運算,發現:哈爾濱頭骨和夏河人的下頜骨,無論是形態還是大小,都驚人地吻合。
這似乎說明:生活在東北的龍人和遠在青藏高原的夏河人之間有著某種緊密的關系。
在The Innovation上,以季強為第一作者的分類學論文論文指出:哈爾濱頭骨化石所具備的獨特特征,顯著區別于現有已命名的、存在于中晚更新世的其他人屬人種,故此把哈爾濱古人類頭骨命名為一個新的人種:Homo longi。
“因為頭骨化石是在黑龍江流域出土的,我們最初考慮叫longjiangi‘龍江人’。但英文里,jiang是很難發音的,所以最終定為Homo longi?!蹦呦曹娊忉屨f。此外,也有部分私人的偏愛——身為恐龍專家的季強很希望新命名里能帶個“龍”字。
身份之謎,命名爭議
6月24日,就在“龍人”論文發布的前一日,Science雜志以封面刊發以色列古人類學家Israel Hershkovitz團隊的考古研究新發現:他們在以色列中部發現一個此前未知的古人類群,推測它們可能是尼安德特人的祖先;而伴隨出土的石器顯示,這個非常古老的類群的石器制作技術達到了通常被認為智人才能達到的水平。
隨后,Hershkovitz在媒體上對中國同行的研究展開了火藥味十足的批評,并說自己只把新發現的類群Nesher Ramla人命名為形態學上的一個型,“我不想說是一個新種,那聽起來太自命不凡了?!?/p>
此外,他認為“龍人”一看就更像尼人,并認為龍人、大荔人和其他在中國境內發現的中更新世古人類群很可能都是Nesher Ramla人擴散到亞洲之后的變種,“它們和智人絲毫沒有關系?!?/p>
倪喜軍和季強都注意到了Hershkovitz的研究成果和針對他們的炮火,但一致認為他的批評都是猜想性質的,沒有什么依據?!八幕浅2煌暾?,得出的結論目前基本都是推測性的。但他的研究很重要,最大的價值是發現了一個很古老的人群掌握了比較先進的文化?!蹦呦曹娫u價說。
“同一領域的兩篇重要論文撞在同一時間發布,那就是互相在競爭媒體和學界的注意力了?!币晃粯I內人士笑著說,“我是覺得Hershkovitz缺少了一點風度,或者,這是他的一個策略——媒體總愛互掐的故事?!?/p>
事實上,對新人種的命名,是這次“龍人”研究在國際學術界引起爭議的主要原因之一。
一些古人類學者認為:既然中國研究者證明了哈爾濱頭骨和在甘肅夏河發現的頜骨化石之間有如此大的相似性,這就已顯明“龍人”的“真正身份”——它應該是丹尼索瓦人。
“當我第一次看到哈爾濱頭骨化石的照片,我就想現在我們終于知道丹尼索瓦人長什么樣了?!钡聡R普學會的演化人類學家Philipp Gunz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說。亞利桑那州中西大學古人類學家Karen Baab也認為:“最好把哈爾濱人理解為丹尼索瓦人?!?/p>
神秘的丹尼索瓦人,是近十年來古人類學領域中最激動人心、最富有故事性的發現之一。
2008年,在西伯利亞南部阿爾泰山脈的丹尼索瓦洞出土了一小截古人類指骨的碎塊和兩顆牙齒。兩年后,德國馬普所的科學家們從中提取出古DNA,得到了一份極其完整的基因組序列,由此發現了一個大約生活在三萬年前、既不同于我們智人祖先也不同于尼安德特人的古人類分支。
這個缺乏形態信息、卻被我們掌握了DNA數據的古人種群隨后帶來一連串令人想象不到的故事。
在此后的研究中,科學家們發現:在今天的藏族人中,有80%都攜帶少量丹尼索瓦人基因片段,并因此具有適應高海拔的先天能力。之后,生活在東南亞海島、澳大利亞東部和北部的美拉尼西亞人身上,也被發現有來自丹尼索瓦人的遺傳信息。
2015年在丹尼索瓦洞里,德國科學家們又發現一個生活在12萬~8萬年前的13歲女性的骨骼碎片。經DNA分析表明:她的母親是尼安德特人,父親是丹尼索瓦人,這位被喚作Denny的女子是尼人和丹人結合的第一代“混血兒”。
2019年,陳發虎院士和張東菊團隊在Nature上發文,宣布從“夏河人”標本中提取古蛋白,認為“夏河人”具有丹尼索瓦人特征。2020年,他們又從該洞時代較晚的沉積物中提取出丹尼索瓦人的線粒體DNA。
參與該項目的,是中科院古脊椎所的青年科學家付巧妹。近幾年來,她創建并帶領的古DNA實驗室在國內古人類研究中成績亮眼。
采訪中,也有古生物界人士對沉積物DNA提取持保留看法。
事實上,“夏河人”的下頜骨化石上未能成功提取到古DNA?!澳莻€沉積物的測年結果,要比夏河人的下頜骨化石晚了幾萬年。所以,這到底是不是和下頜骨主人同一群的人的蛋白質和DNA呢,這是要存疑的?!贝送?,相比古DNA,古蛋白攜帶的信息非常有限,所以鑒定時,依然是似象非象。
倪喜軍解釋了他們沒有把哈爾濱人歸類到丹尼索瓦人的原因。目前,所謂的丹尼索瓦人只有一小節指骨、兩顆牙齒和一片沒有正式發表的頭骨碎片,幾乎完全缺乏形態學的信息?!岸?,丹尼索瓦人并不是一個人種的名字,仍是一個地理概念?!?/p>
“所以,我們目前只能說:龍人有可能是丹尼索瓦人,也有可能不是。如果將來哪天確定是同一個人種,那丹人就應該要叫Homo longi?!彼Φ?。
在“龍人”研究團隊內部,對于新人種的命名似乎意見并不一致。論文合作者Chris Stringer在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說:“以我看來,‘龍人’本身具有足夠多的形態獨特性,但我覺得還是最好讓它和‘大荔人’共享一個種名(Homo daliensis)?!毖韵轮?,“龍人”最好是被命名為一個亞種。
但季強認為這會引起更多的麻煩:“因為形成亞種有一個重要條件——地理上的長期隔離。譬如,原本臺灣和大陸是連成一片的,后來地理上發生分離。那在臺灣,同一個物種的一支為了適應環境變化,逐步演化出自己獨特的特征來。但是,無論是金牛山人、大荔人、華龍洞人、龍人,我們目前看不到有地理隔絕的存在?!?/p>
“歸根到底,命名只是一個哲學問題。我們發現一個獨立支系,給它一個命名,是為了方便大家討論?!蹦呦曹娬f。
更大的“龍”圖
要徹底解決龍人的身份之謎,似乎只有等待DNA證據了。
近20年來,用分子生物學來追尋人類演化的線索和謎題的答案,是最激動人心的——無論是丹尼索瓦人、尼安德特人,還是遠古的猛犸象們。近年來考古和古人類學的重大突破,往往依靠DNA技術的應用。
然而,由于年代久遠、保存條件不佳加之現代環境的污染,大部分遠古化石是無法提取到古DNA的??茖W家們另辟蹊徑,在化石出土的地層沉積物中獲取古DNA,又稱dirt DNA,但因為化石出土環境的復雜性,其可信度仍存在一些問號。
倪喜軍用“horrible”來形容從頭骨化石上提取DNA要付出的代價??紤]到“龍人”頭骨至少有15萬年,對于這么古老的化石,國際上成功的例子很少,如果要嘗試提取古DNA,需要在頭骨上鉆孔?!凹词挂?,也只有一次機會?!?/p>
“這個頭骨太珍貴了,如果為了發一篇paper把它給毀了,后人會罵我們的?!蹦呦曹娬f。他隨后透露:他們已在和一些研究團隊接觸,“看看有什么代價最小的方法?!?/p>
但季強認為,“對世界還是要有個交代?!钡纫咔榻Y束后,他計劃到歐洲幾家最尖端的大學和研究機構走一圈,“開一個務虛會,請這方面的專家綜合評價一下提取的可行性和代價,然后決定做不做,怎么做?!?/p>
就在“龍人”論文發布數日后的一個場合,曾參與“夏河人”古DNA提取和鑒定的青年科學家付巧妹公開表達了自己期待能有機會和“龍人”團隊合作的強烈意愿。
▲龍人頭骨化石 圖/The Innovation提供
對于國際同行、媒體記者們圍繞龍人身份歸屬的追問、猜想,倪喜軍自始至終保持著一種冷感。
“其實,我們的研究重心一開始就不在古DNA上?!彼f,“因為我們想解決的,不僅是搞清楚‘龍人’到底是丹尼索瓦人,還是夏河人,還是其他什么古人類?!?/p>
“我們真正想解決的是300萬年以來人屬的各個種之間的演化關系,而絕大多數的古人類化石都不可能有古DNA數據,少數幾個種的數據于事無補?!?/p>
▲龍人復原圖 圖/趙闖繪,The Innovation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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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龍訣(1)
在一場中科院內部的分享報告會上,倪喜軍用一張PPT展示了他們手中掌握的“核心武器”——由600臺服務器組成的超級計算機系統。
這是目前全世界最大的、專用于古脊椎動物演化研究的高性能計算機,“能進行超3萬億次的計算,相當于600臺計算機同時進行計算?!?/p>
這正是讓“龍人”團隊在研究方法上跑在國際古人類演化研究前沿,也是這次讓包括以色列學者在內的部分古人類學家感受到沖擊、甚至一時“難以消化”的部分。
在古靈長類和古人類學領域,倪喜軍的專長是體質人類學。
▲倪喜軍在測量頭骨化石 圖/受訪者提供
在古人類學中,從人科到人屬下的各個種、群,都是依據形態學來分類。即使在分子人類學誕生之后,因為能從遠古人類化石提取DNA和古蛋白信息的寥寥無幾,形態學研究依舊是古人類學中最重要的方法和依據。
但是,倪喜軍想對傳統的古人類學研究方法進行一次真正變革——把演化生物學的研究方法帶入到古人類學,通過建立數據庫,借助超算系統,運用包括系統演化在內的更多分析方法。
通常地,古人類學家的工作方式是對不同化石進行兩兩的形態比較,或者在幾個之間進行比較,然后用一些語言去描述它們之間的異同,“有時候也使用一些統計學方法,但結論表現出來的都是整體的相似性,譬如說誰跟誰整體上看更相似?!?/p>
“但是,從我們從事演化生物學的人來看,這樣的研究方法是不可靠的,至少是不嚴謹的,因為它不能區分系統關系,相當于用一種聚類樹代替了演化關系樹,你沒有辦法得到一個全面的系統關系?!?/p>
在枯燥而漫長的數年間,倪喜軍和他的合作者建立起一個“人屬演化特征矩陣”數據庫。他們一共測量了95件人屬化石標本,得到了632個離散和連續變量的特征數據;此外,還加了1379個圖例和9618個標注。
這是目前關于人屬(Homo)形態特征的最大數據庫,幾乎把全世界目前已發現的人屬里重要化石的形態信息一網打盡,“從能人、直立人、海德堡人,尼安德特人、智人所有這些都包括在里面?!?/p>
在建立數據庫的過程中,倪喜軍和Chris Stringer一起討論,把人類學里很多形態的定義進行了標準化。為了控制中間誤差,從測量、建模到后期數據處理,由一個專門的課題組負責。
事實上,對大英博物館、中科院里近百件化石標本和模型進行形態數據測量的工作,完全由倪喜軍一個人完成?!耙驗檫@需要一點經驗。譬如,測一個頭骨,我自己只需要一天就完成;如果交給研究生來做,可能要測一個月,而且誤差還很大”,“這個工作不需要多少聰明才智,但一定要很耐心、很細致?!?/p>
倪喜軍說他們給這個數據庫取名為:Morpho Homo V1.0,目前已經在Morpho Bank上向全球的科學家免費開放、資源共享。Morpho Bank是由一群全球頂尖演化生物學家牽頭建立起來的形態矩陣數據庫,類似人類基因組數據庫(GDB),目前主要成員是世界各地的大學圖書館和博物館。
“未來我們還會持續更新。如果你覺得哪里不好,或者哪個定義不妥當,提出來,我們可以改?!?/p>
面對泛泛而論的批評者,這似乎是最優雅、最具建設性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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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龍訣(2)
2020年,當Morpho Homo V1.0數據庫建立完畢后,生物數學家張馳接手了“龍人”項目的下一階段任務——算法。
在“龍人”研究團隊中,張馳是有一點特別的存在。他的微信頭像是一只很威武的長毛貍花大臉照,這是他養的寵物貓Mico,已經12歲了。無論從聲音還是氣質上,這位年輕的副研究員都像一個還在高校里念書的研究生。
張馳本科就讀于北京大學數學系,后在中科院動物所攻讀博士學位,之后又到美國、歐洲做博士后。2017年,他回國進入中科院古脊椎動物和古人類研究所。
▲生物數學家張馳 圖/受訪者提供
2013到2015年,張馳在瑞典的自然歷史博物館做博士后,指導老師是Fredrik Ronquist。Ronquist是MrBayes系統的主要開發人。張馳的主要工作是寫軟件,為MrBayes系統增加一項新功能——貝葉斯支端定年法(Bayesian tip-dating)。
“這是數學跟古生物、現生生物結合的一個方向,把化石數據跟現生物種的系列數據整合,然后系統分析?!彼忉屨f。
貝葉斯支端定年法,是“龍人”研究在人類演化分析中使用的核心工具之一。
在古生物和現生物學領域,系統演化(發育)分析是一個非常成熟的應用,但是應用在古人類學比較少?!皩ξ覀兌?,就是把一個比較成熟的方法運用到一個新的數據庫里,然后看看有沒有新的發現?!?/p>
這位年輕的生物數學家認為,鳥類、哺乳動物、爬行動物、靈長類沒有本質上的不同。涉及“萬靈之長”的人類演化,算法框架不變,但在一些細節上,譬如數據設定要做一些相應調整,“人類特征演化的速率是以千年為單位的,也就是每個千年,每個特征可能發生多少次變化。而鳥類一般是以百萬年為單位的?!?/p>
目前,運算系統處理的是古人類化石的形態數據和年代數據?!叭绻麑硪尤牖驍祿?,理論上也沒有問題?!彼蚰钅畈煌麯NA的我解釋。
最終,能計算3萬億次的超級計算機“吐出”一張密密麻麻的、人類300萬年系統演化關系樹。
從這張全新的演化關系樹,得出幾個顛覆性的結論:一是識別出“龍人”所代表的古人類群,和夏河人、大荔人、華龍洞人、金牛山人屬于同一個獨立演化的新支系。并且,這一支系和智人是“姐妹群”,智人、龍人和尼安德特人三者有共同的最近祖先。
其二,是把智人和尼人的分異時間從過往以為的70萬年往前推到約100萬年前,并且推測龍人和智人的分異時間為95萬年前。這就意味著另一個激動人心的結論:這個我們剛剛找到的、在東亞獨立演化的第三支系,是目前所知和我們現代人血緣最近的親戚!
值得注意的是,上世紀在東亞大陸發現的“北京人”、“馬壩人”和近幾年出土的“許昌人”,它們和“龍人”支系在這張演化關系樹上距離甚遠。
換句話說,該系統演化分析不支持部分中國學者持有的“東亞地區連續進化學說”——無論是今天的中國人(智人),還是新發現的“龍人”支系,都不是北京周口店人、元謀人為代表的中國直立人的后代。
“它們很可能代表了另一些在亞洲獨立演化的古人類種群?!蹦呦曹娕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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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與“匯”
得到人屬演化關系樹后,“龍人”研究團隊試圖求解另一個人類演化史研究領域的重大命題和難題——近300萬年來,人屬里的各個種群是在何地產生,并如何在全球范圍里遷徙、擴散的。
關于現代人類的起源,在古人類學界,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是“非洲起源說”,一是“多地起源說”。在國際古人類學界,Chris Stringer就是人類“非洲起源說”的重要提出者之一。
1990年,隨著人類基因工程、分子人類學的發展,“非洲起源說”得到了強有力的證據支持??茖W家們通過對全世界DNA樣本的檢測發現:全球所有人類有一個共同的祖先,這個祖先生活在20萬年前。而除了非洲之外,其他地區的共同祖先大約出現于在7萬-5萬年前。并且,所有人類都帶有非洲基因突變點,而非洲人卻沒有其他洲基因突變點。這也就說明,人類起源于非洲,而其他洲的現代人類大約在7萬-5萬年前遷徙到世界各地。
如今,絕大多數科學家同意人類祖先起源于非洲的觀點,但對人類走出非洲的次數和之后的發展過程卻持不同意見。2005年,美國科學家根據基因分析,提出了一種人類進化的新觀點,認為古人類曾經三次走出非洲。到6萬年前左右,我們的祖先再次走出非洲,隨后擴散到歐亞大陸,取代了尼安德特人和亞洲的其他古老人種。
此外,部分中國學者認為東亞地區自有一條從古猿人-直立人-智人到今日中國人的完整的“連續進化鏈”。為了解決該學說與DNA證據之間的矛盾,中科院古脊椎所的吳新智院士提出一種“本土起源連續進化附帶雜交說”假說。
在新建的系統演化關系樹的基礎上,研究團隊使用最大似然法進行生物地理學模擬,用來推演古人類的起源和遷徙、擴散。
最終,超算系統畫出了一張更加密密麻麻的地理擴散圖,這讓收到投稿的學術期刊審稿人和雜志編委們感覺“頭大”,“他們說你們這張圖畫得太難看,希望我們改,但我們真的是改不了。因為這個圖的信息量特別大?!蹦呦曹娦χ貞?。
▲“穿梭擴散模型”圖,五個族群從左至右分別為:直立人并系群、海德堡人并系群、尼安德特人單系群、龍人單系群、智人單系群 圖/The Innovation提供
這張地理擴散圖帶來的信息,既有對我們已知的“非洲起源說”的支持和驗證,也有讓人十分困惑的地方——譬如,系統推測龍人和我們智人的共同祖先最大概率是來自非洲,時間大約在94.973萬年~91.692萬年前。但在更早之前(100.748萬年~97.754萬年前),龍人、智人和尼安德特人的共同祖先竟然很可能是從歐洲擴散到非洲的;以及,在非洲、歐洲發現的海德堡人和直立人的分異地點,居然有可能在亞洲。
該如何解釋這其中的矛盾性呢?
“這個結果告訴我們:原來我們想象的、特別單一的、從某一個點的起源,實際上可能是不對的,古人類的不同種群很可能是在很多個地方有分布。我們的擴散模擬顯示:在三塊大陸之間,人種可以是從非洲擴散到亞洲,從非洲到歐洲,生活在歐洲的人種可以到非洲,亞洲也可以到非洲,是一種有往返的擴散?!蹦呦曹娊忉?。
“龍人”研究團隊由此提出另一個重要結論:在更新世,古人類的遷移、擴散是一種有往返的“穿梭式擴散模式”。
這種有往有返的“穿梭式擴散”,似乎可以解釋近十來年許多“怪異”的化石新發現:譬如為何“理應”在歐洲獨立演化的尼安德特人,出現在了西伯利亞阿爾泰山地區的一個山洞里,并和神秘的丹尼索瓦人有了跨人種之戀。
在這幅錯綜復雜、已呈網狀的遷徙擴散圖中,倪喜軍發現了一個有趣的規律:古人類群從非洲走出的比例多,走進非洲的少,走進亞洲的多,從亞洲走出的少。
“其實從直立人走出非洲之時就是這樣了。所以,我們歸結出來一個核心觀點:非洲是人屬各個種演化和擴散之‘源’(source),亞洲則是人類演化和擴散的一個‘匯’(sink)?!?/p>
那么,亞洲大陸何以成為人類演化和擴散之“匯”呢?
“這就是一個腦洞大開的猜想,我們認為這跟亞洲本身的環境多樣性很高有關系,包括青藏高原的產生。想想在橫斷山脈那個區域,方圓幾公里范圍之內有多高的生態多樣性啊?!?/p>
▲倪喜軍與工作團隊在青藏高原科學考察 圖/受訪者提供
在青藏高原做科考時,倪喜軍曾借住在山區的一個小村子里。他驚訝地發現:一戶人家里竟然有來自三四個不同少數民族的人?!澳憧梢韵胂螅涸谙鄬Ω綦x的環境,這些小的古人類種群容易演化出很高的多樣性。所以,亞洲就成為人類演化的一個‘匯’?!?/p>
“當像這樣一個個古人類群到達亞洲之后,它們可以很好地生存下來,但是,它們之間是相對隔離的,時間長了就演化成了一個個獨立的人種。當環境比較適合你,你能夠生存,繼續擴散的動力可能也就不足,也就沒有很多再走出亞洲的故事了?!?/p>
對倪喜軍提出的“源-匯”假說,季強則持保留看法?!斑€是偏保守一些。其實,發展到一定時期,這個人種演化的‘匯’和‘源’有可能是互換位置的?!?/p>
“為什么東亞地區目前為止都沒有找到海德堡人的化石,而像龍人這樣的支系從來沒有在歐洲、非洲發現過呢?根據全世界的化石分布來看,直立人從非洲走出來后,在東亞大陸發展得非常茂盛。那有沒有可能其中的一支反向擴散到歐洲、甚至到非洲,發展成為海德堡人,而留在亞洲的人群則演化為龍人呢?”
“目前,我只能說到這里。下一步的工作之一就是為龍人和智人在亞洲尋找它們共同的媽媽?!奔緩妱x住了話頭。他心中已有四個重點搜尋、尋找的“靶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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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根據已出土的化石,龍人支系在30萬年~14.6萬年前足跡遍及東亞大陸:它們曾生活在氧氣稀薄的青藏高原,北至今天東北的黑龍江、遼河流域,南下到華東地區,甚至有可能在西伯利亞的阿爾泰山脈圍獵過野獸,如果真有證據證明丹尼索瓦人就是龍人。
在茫茫的亞洲大陸上,一個環境適應能力如此強大的古人種群究竟是何時消失的?當他們和我們智人在95萬年前“分家”之后,再次相遇時,發生過怎樣的故事?他們到底是因為被我們不太聰明的祖先打敗、滅絕,還是被我們同化,在“跨種之戀”后,基因迅速地被稀釋,如同歐洲的尼安德特人?
抑或直至數萬年前,在某一個“與世隔絕”的小角落,還留存著它的一個小小分支,如同十幾萬年前還在印度西尼亞一個島嶼上生活著的佛羅勒斯人?
一瞬間,我的思緒上騰,飄到了數百萬年前的亞歐非大陸上空。
2016年,倪喜軍和他的團隊在Science雜志上發表論文,提出:在3400萬年前,因為全球氣候劇烈變化,出現了“演化濾器”的現象——對溫度異常敏感的大型類人猿在亞、歐大陸滅絕,靈長類動物的演化中心自此集中到了非洲大陸。這正是我們人類始祖在非洲起源的重要原因。
一個念頭突然闖進了我的大腦?!案鶕銈兊南到y演化推算:大約在105萬年~95萬年前,古人類在非、亞、歐三大陸分化出了智人、龍人、尼安德特人這三大重要支系。這是為什么呢?難道地球上那時有什么大事件發生么?”
“很好的問題?!彪娫捘穷^,正在云南科考途中的倪喜軍給出了一個肯定:“這正是我們接下去研究的方向之一。我們正在跟地質學、年代學和古環境研究的學者們合作,一同來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