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功名任春風
總記得他最后一個微笑。去年,我痛失摯愛的人。
30年前相遇,他是全國人大代表,我是記者,職業生涯中惟一一次沒有寫出稿子的采訪,竟在一場關于北島、舒婷的朦朧詩與貝多芬、肖邦音樂之間有無關聯的討論中,注定了一生的忘年之戀。那時他前妻已病逝8年。
婚后,1986年,世界宇航科學大會第一次接納12名中國航天專家為國際宇航科學院院士,楊南生名列其中,我這才知道嫁了一個不尋常的人,他在家里從不談自己做過的事。直到他80歲那年,航天固體研究院為他舉辦生日慶典,出了一本《偉大的愛國主義學者楊南生》,里面有關于他的生平小傳和老同志們的回憶文章,我才窺到他過往生命的輝煌。
他早年就讀西南聯大,畢業后赴英留學。新中國成立第二年,攜妻回國。這正是中國航天時代揭幕戰前夕,楊南生奉命披甲掛帥。
1958年,他從中科院受命赴上海組建探空火箭基地,帶領年輕的科研隊伍,研制成功中國第一枚現代探空火箭T7M,為開辟中國航天時代做出重大貢獻。
再后來,他拿著周恩來總理的任命書,投身內蒙戈壁,率領一支年輕的科研隊伍,拉開中國現代固體導彈事業的大幕。“文革”期間,秩序大亂,此時正是東方紅一號第三級固體發動機研制的關鍵時刻,他作為周恩來總理親自圈定受保護的專家,每天騎著自行車奔波在車間實驗臺,一些崗位無人上班,他就挨家挨戶敲門請人。大戈壁的風寒讓他得了嚴重的坐骨神經痛,下不了床,他就讓人把自己從床上背起來,用車子拉到實驗臺觀察實驗結果。一條腿疼痛稍好一些,他就單腿騎車繼續跑。每次實驗,他總是撲在離發動機只有幾米遠僅隔一層防爆玻璃的地方觀察,就為能看到發動機噴火的狀態,以便更準確地總結成功或失敗的原因。
二十多年奮斗的結果,中國現代固體導彈事業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第一顆東方紅衛星、第一顆返回式衛星、第一顆通信衛星、第一顆固體戰略導彈等等,楊南生和他的團隊都以固體火箭無可替代的價值,在其中寫下讓中國笑傲世界的篇章。他一直記得,1970年,東方紅一號衛星發射前夕,他與錢學森等4位專家赴北京向周恩來總理當面匯報的情景,總理要求他們負責衛星各部分的技術負責人都要簽下萬無一失的報告,他一夜未眠寫完報告,鄭重簽下“楊南生”3個字時,心潮澎湃。
他的一生幾乎就成了喜劇,但注定不是。
他是純粹、透明、視真理為第一的知識分子,面對不符合科學精神的長官意志,總是“一士諤諤”,并在中國航天多年的固液之爭中,憑借對世界趨勢的敏銳把握,懷著對國家利益的忠誠,對加快發展中國固體火箭事業一直不懈呼吁和力爭,直言某些反對固體發展者為“液體腦袋”。
歷史已經證明他堅持的正確。然而他的人生卻遭遇不露痕跡的“回報”。隨著航天大門漸向國人打開,這個領域贏得無數鮮花、掌聲、聚光燈時,人們越發感受到楊南生的悲劇。作為中國航天固液兩大臂膀的固體火箭技術的奠基人、領跑者,他消失在一切聚光燈外,連參評中國兩院院士的資格,也被暗地剔出。楊南生對這一切一笑而過:“我絕不后悔!我沒做錯!”
那一年,電視播放兩彈一星功勛授獎大會新聞,家里電話那晚被打爆。電話那邊說些什么我不知道,這邊他的話讓我刻骨銘心。他微笑著:“沒關系,我這一輩子干的這些事又不是為得到這些東西而干的。想想天上飛的有我親手摸過的,再想想我們干的東西讓國力強大,外人不敢欺負,這就夠了。其余的,隨它去!”
共和國60年大慶,我在天安門觀禮臺采訪,當第二炮兵方陣載著中國最新戰略導彈出場時,天安門沸騰如海。我不禁想起為了共和國這一刻的輝煌奉獻了一生、而此時正蝸居在沒有電梯下雨漏水的三層老樓上那個簡陋家中已近耄耋之年體弱多病的老先生,辛酸如絞,淚流滿面。
人心永存。2012年夏,中國航天固體動力50年大慶,評選50年十大感動人物,楊南生以第一高票榮登榜首。老航天們捎來話:“楊先生不是兩院院士,他是我們心中的院士;楊先生未獲功勛,他是我們心中品德高尚功績卓著的科技大師。”
先生該是欣慰了。2013年3月5日,92歲的他靜靜離去,那一天是驚蟄。敬重愛戴他的老戰友們為他掛起挽聯:滿腔熱血奉人民天問無悔;一世功名任春風碑樹人心。
認識并牽手先生,是我生命最大的幸運和幸福。摯愛的人,你永遠活在我的心里。